悬镜司诏狱,京城里能让小儿止啼的凶地。
传闻中,这里常年阴暗潮湿,墙壁上渗着洗不净的血迹,空气里飘荡着冤魂与霉菌混合的恶臭。
任何被押进来的官员,不等用刑,光是听着刑具架上那些玩意的名字,就足以吓得魂飞魄散。
户部尚书宋文渊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准备好了面对酷刑,准备好了痛斥酷吏,准备好了慷慨陈词,上演一出“忠臣蒙冤,士可杀不可辱”的千古名场面。
然而,当他被押入诏狱最深处时,却愣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阴暗与血腥。
他被关进了一间干净得过分的“静室”。
地面铺着干燥的木板,墙壁粉刷得雪白,角落里甚至还点着一炉上好的安神香,淡淡的檀木味驱散了所有的污秽气息。
室内陈设简单到极致,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定时送来的饭菜,是精致的四菜一汤,还冒着热气。
宋文渊所有的腹稿,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感觉,就像你憋足了劲要跟人拼命,结果对方不仅没亮刀子,反而客客气气地请你坐下喝茶。
巨大的预期反差,让他浑身难受。
第一个时辰,无人审问。
第二个时辰,一名面生的缇骑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只是为他空了的茶杯续上热水,然后便退了出去,关上门。
宋文渊从一开始的倨傲冷笑,逐渐变得坐立不安。
他最强大的武器——二品大员的身份,朝堂辩论的规矩,在这里完全失效了。
舒适的环境和绝对的安静,像一把无形的刀,正在一层层剥离他“尚书大人”的身份外壳,将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政治符号,打回一个必须孤独直面自己内心的凡人。
他开始焦躁,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吱呀――”
静室的门终于再次被推开。
北镇抚司千户赵恪大步走了进来,将一本厚厚的账册,“啪”的一声,轻轻放在了宋文渊面前的桌上。
宋文渊瞳孔一缩,那是他的账册。
但他旋即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边,摆出了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
赵恪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坐下,翻开了账册。
他没有念宋文渊的罪证,反而像是自言自语般,念起了别人的名字。
“兵部右侍郎王之涣,收受北地铁矿干股三成,折银二十七万两……啧,胃口不小。”
宋文渊眼皮跳了一下,王之涣是他最铁的盟友。
赵恪仿佛没看见他的反应,继续翻页。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李茂,于江南盐引案中,为其门生行方便,得银八万两……”
宋文渊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赵恪合上账册,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用一种闲聊的语气,不经意地说道:“哦,对了。王侍郎已经被我们请来喝茶了,他很合作,说所有事都是您在背后主使的,他也是一时糊涂。”
宋文渊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赵恪:“你胡说!王大人与我乃生死之交,岂会构陷于我!”
“是吗?”赵恪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李御史也托人带话了,说他深受您蒙蔽,险些酿成大错。如今幡然醒悟,明日便要上奏,弹劾您结党营私,秽乱朝纲。”
这些话,半真半假。
账册是真的,但王侍郎和李御史的“背叛”,却是徐恪凭空捏造的谎言。
可这些谎言,建立在真实罪证的基础上,便拥有了以假乱真的恐怖力量。
宋文渊是官场老手,他比谁都清楚“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
赵恪这番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他坚信,自己已经被整个文官集团当成了弃子,连丞相大人都保不住他了。
他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他成了一个孤零零的、即将被所有人分食的“我”。
他的心理防线,从外部开始,寸寸崩塌。
看着宋文渊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变得灰败的脸,赵恪心中对那位病榻上的指挥使大人,生出了近乎神明般的敬畏。
就在宋文渊心神俱疲,即将崩溃之际,静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股浓重的药味涌了进来。
徐恪由两名缇骑搀扶着,缓缓走了进来。
他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裹着厚厚的裘衣,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每走一步,都伴随着一阵压抑的低咳,整个人看起来比阶下囚宋文渊还要凄惨。
宋文渊抬起头,看着这个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始作俑者,眼中充满了怨毒与不甘。
徐恪在赵恪的搀扶下,慢慢坐到了宋文渊的对面。
他没有看宋文渊,甚至没有理会他那能杀人的目光。
他只是虚弱地靠在椅背上,对身旁的赵恪轻声问道,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家事。
“去江南查的那个‘远房表侄’,有消息了吗?”
宋文渊的身体猛地一僵。
徐恪继续用那平淡的、不带一丝波澜的语气说道:“派人看好他,别让他出什么意外。宋大人倒了,他一个无依无靠的读书人,在江南那种地方,可别被人欺负了。”
“远房表侄”这四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宋文渊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伪装,精准地扎进了他内心最柔软、最恐惧的地方。
那个所谓的表侄,根本不是什么远亲,那是他的私生子!
是他此生唯一的牵挂和软肋!
他贪墨敛财,费尽心机地往上爬,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给这个见不得光的儿子,铺一条锦绣前程!
这个秘密,他自以为埋藏得天衣无缝。
可眼前这个仿佛随时会死的病秧子,却轻描淡写地,将它挖了出来。
徐恪终于缓缓抬起眼皮,第一次正视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户部尚书。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尚书大人,朝堂上的事,到你为止,可以结束了。”
他顿了顿,虚弱地咳了两声,眼神却锐利如刀。
“但有些事,才刚刚开始。”
“你选吧。”
“是当一个保全了儿子前程的罪臣,还是当一个……绝后的烈士?”
宋文渊看着徐恪那张年轻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脸,眼中第一次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意识到,对方不仅掌握了他的罪证,看透了他的靠山,甚至连他埋藏在人性最深处的秘密,都挖得一清二楚。
他所有的骄傲、官威、城府,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噗通”一声。
大周朝堂二品大员,户部尚书宋文渊,双膝一软,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倒在地。
他伏在冰冷的桌沿上,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
“……我说。”
“我全说。”
……
深夜,紫宸殿。
女帝李青鸾只披着一件玄色外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下,衬得那张绝美的脸庞愈发清冷。
她静静地看着桌上那本由悬镜司呈上来的账册副本,凤眸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一名心腹老太监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哦?”
女帝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
“账册的原件,他送去丞相府了?”
老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出。
女帝沉默了许久,寝宫内安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忽然,她那清冷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这只恶犬,不仅学会了咬人,还学会了自己划分猎场,甚至懂得用猎物去和别的狼群做交易了……”
“有意思。”
她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反而是一种混杂着欣赏和警惕的复杂情绪。
她欣赏徐恪的能力,这正是她需要的;但她也警惕这种能力,已经开始超出“工具”的范畴。
她对身旁的老太监淡淡吩咐道:“告诉徐恪,让他好生养病,朕的刀,要时刻保持锋利。”
随即,她又补充了一句。
“再告诉王德庸,让他明早上朝,把头抬高些,别让朕觉得他老了,连路都走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