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凤驾如同一片沉默的乌云,悄然离去。
随之而来的,是数名提着药箱、神色肃穆的太医,他们鱼贯而入,整个悬镜司后院瞬间被一股浓郁而名贵的药香所笼罩。
指挥权,第一次完全落在了北镇抚司千户赵恪的肩上。
他站在院中,听着内室传来太医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和银针刺破皮肉的微响,又看了一眼天边那抹即将被黎明吞噬的残月,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空气中,还残留着女帝离去时带来的、那股令人心悸的龙涎香。
“所有人,点兵!”赵恪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犹豫,变得如铁般坚硬,“目标,户部尚书宋文渊府!”
“千户大人,是否需要卑职带一队弟兄,先破门立威?”一名百户摩拳擦掌,满脸都是嗜血的兴奋。
“破门?”赵恪瞥了他一眼,脑海中却浮现出徐恪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
他想起了那匪夷所思的“交叉审计”,想起了那骇人听闻的“病榻验尸”。
不,不能用老法子了。
指挥使大人的手段,是杀人,更是诛心。
“不。”赵恪缓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精光,“传我命令,将尚书府围起来,围得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指令。
“但是,后门那条巷子,留出来。一个人也不要放,让它看起来……像是我们疏忽了。”
众缇骑面面相觑,满腹疑窦,但看到赵恪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轰然应诺。
一时间,悬镜司缇骑倾巢而出,无数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融入京城的夜色,悄无声息地将一座灯火通明的府邸,围成了一座铁打的囚笼。
户部尚书府内,夜宴正酣。
宋文渊端坐主位,与几位心腹同僚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诸位放心,周平那条线已经断得干干净净。徐恪小儿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休想在天亮前找出半点证据。”宋文渊捻着酒杯,脸上是智珠在握的从容,“待天一亮,我等便联名上奏,弹劾悬镜司构陷朝臣,滥用酷刑。届时,看陛下如何收场!”
“宋公高见!”
“我等附议!”
一片阿谀奉承声中,宋文渊惬意地眯起了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在西市被千刀万剐的场景。
他正欲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府外,却隐隐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一名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老……老爷!不好了!悬镜司……悬镜司的人把咱们府给围了!”
“慌什么!”宋文渊呵斥一声,强作镇定地放下酒杯,“一群只会动刀子的莽夫罢了。传令下去,关闭府门,护院家丁各就各位!我倒要看看,没有陛下的旨意,谁敢闯我二品大员的府邸!”
他笃定,悬镜司不敢冒着与整个文官集团开战的风险强攻。
他还有足够的时间,销毁那些真正致命的证据。
府邸外,赵恪站在暗影中,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
“千户大人,对方有防备,要强攻吗?”
“不急。”赵恪摆了摆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让他们烧,让他们藏。给他们希望,再亲手掐灭,那才有趣。”
他对着身后一名神射手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一支利箭划破夜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精准地落在了尚书府的庭院中央。
箭头上没有威胁的信函,只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正在后院书房内,将一封封密信投入火盆的宋文渊,听到庭院里的惊呼声,皱着眉走了出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支插在地上的箭。
解开油布,一股熟悉的、烤得焦香四溢的鱼味,猛地钻入他的鼻腔。
那是一条“银鳞刀鱼”。
鱼身下,还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只有八个用血写成的大字。
“陛下问,鱼,好吃吗?”
宋文渊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石桌,整个人瘫软在地。
完了。
对方不仅知道他杀了人,还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种被彻底看穿的恐惧,远比千军万马的冲击,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就在宋文渊心理防线彻底崩塌的瞬间,府邸外,赵恪那被内力催动、清晰传入每一个角落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喊的不是“投降不杀”,而是另一种更恶毒的诛心之言。
“指挥使大人有令:主动献出宋文渊贪腐账册者,赏银千两,既往不咎!”
声音顿了顿,陡然变得森寒。
“窝藏证据者,一律同罪!”
这番话,如同一颗投入蚁穴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尚书府内部的混乱。
原本还算忠心耿耿的管家、师爷、账房们,眼神瞬间就变了。
老爷……已经完了。
自己是跟着他一起死,还是拿了那千两赏银,换一条活路?
求生的本能和对金钱的渴望,让他们在短短几息之内,就从“守卫者”变成了互相猜忌、疯狂寻觅的“寻宝者”。
“账册在我这里!”
“胡说!老爷明明交给我保管了!”
小规模的骚乱和争抢,很快在后院爆发。
最终,宋文渊那位最心腹的老管家,死死抱着一本厚厚的、用油布包裹的密账,趁乱冲向了那条看起来无人看守的后门小巷。
他以为那是生路。
然而,当他一头冲进巷子,看到的,却是赵恪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和数十名早已等候在此、手按刀柄的缇骑。
片刻之后,尚书府邸那扇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
失魂落魄的宋文渊,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二品朝服,自己走了出来,仿佛不是去投降,而是去参加一场最后的朝会。
赵恪上前,没有给他上镣铐,只是平静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宋大人,指挥使大人在悬镜司的大牢里为您备了茶。”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有些关于‘鱼’的话,想和您聊聊。”
……
悬镜司,内院病房。
一股精纯的药力在四肢百骸中化开,徐恪猛地咳嗽一声,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
他睁开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看到的是床边焦急等待的赵恪。
“人……抓到了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账册呢?”
赵恪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敬佩,将整个抓捕过程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一遍。
听到赵恪完美地复刻并执行了“心理战”,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尚书府和关键账册,徐恪那张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虚弱的微笑。
他喘了口气,随即下达了第二道,也是更具政治智慧的命令。
“把账册……抄录一份副本,立刻送进宫里给陛下。”
“原件……”他眼中闪过一丝与他此刻病弱模样完全不符的狡黠,“送到丞相府上。告诉他,我悬镜司只想查杀人案,对账上的‘朋友’,没兴趣。”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这……取决于丞相的态度。”
……
深夜,当朝丞相王德庸的府邸,书房内灯火通明。
王德庸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在灯下与自己对弈。
当听闻宋文渊府邸被围时,他只是淡淡地落下一子,对身边的门生说:“意料之中,垂死挣扎罢了。待天明,老夫自会在朝堂上,为文远讨个公道。”
他以为,这不过是女帝与悬镜司的一次示威。
然而,当一名悬镜司的密探,如鬼魅般出现在他的书房,将那本沉甸甸的账册原件,轻轻放在他的棋盘上,并原封不动地转达了徐恪的话后。
王德庸那只捻着白色棋子的手,第一次,停在了半空中。
他缓缓翻开账册,看着上面一个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和那一笔笔触目惊心的银钱往来,良久,一言不发。
最终,他将手中的棋子,缓缓放回了棋盒。
棋盘上,他那条眼看就要屠龙的大龙,因为这一子的撤回,瞬间变得死气沉沉。
“告诉徐指挥使,”他抬起头,声音苍老而疲惫,“老夫……知道了。”
“朝堂之上,不会有杂音。”
弃车,保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