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
悬镜司后院的静室内,药味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挥之不去。
徐恪躺在床上,因伤痛与算计过度而陷入浅眠,眉头紧锁,仿佛在梦中也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厮杀。
“吱呀……”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携着子夜寒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那股熟悉的、清冷中带着一丝霸道的龙涎香,让徐恪的神经猛地一跳,瞬间从浅眠中惊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此生最不想在此时此地看到的人。
大周女帝,李青鸾。
她褪去了繁复的朝服,只着一件玄色龙纹常服,不带任何仪仗,仅在一名贴身老太监的陪同下,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的床前。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纤长白皙的手中,正把玩着那份他用尽心血口述的“三段式”密折。
黑暗中,那双凤眸比诏狱最深处的寒冰更冷,比悬镜司最锋利的绣春刀更利。
沉默,是帝王最可怕的武器。
这种无声的审视,像一座无形的大山,重重压在徐恪的胸口,让他本就虚弱的呼吸变得愈发困难。
他知道,女帝不是来听汇报的,她是来剖开他的脑子,看穿他的灵魂的。
不知过了多久,女帝终于开了金口,声音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你的奏折,很有趣。”
她将那份密折轻轻一扬,纸张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把事实、猜测和建议分得这么清楚。是在告诉朕,如果查错了,罪不在你吗?”
来了。
徐恪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第一道陷阱,一道致命的送分题,也是送命题。
她将他的风险规避,曲解成了推卸责任。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一股无形的气场死死压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贴身的里衣。
“臣……不敢。”徐恪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女帝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向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凤眸中的审视愈发锐利。
“你主动请缨,彻查燕王。一个小小的悬镜司临时指挥使,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有资格把一位手握二十万边军的亲王,当做你的目标?”
第二问,接踵而至。
这个问题比前一个更加恶毒,直接质疑他的动机,暗示他不知尊卑,野心过大,想要借机染指国之重器。
徐恪的呼吸一滞,高烧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咬着舌尖,剧痛让他勉强维持着清醒。
不等他想好说辞,女帝那冰冷的声音,便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问。
“这份奏折,写得滴水不漏。既为朕解决了眼下的难题,又为你自己铺好了所有的退路。徐恪……”
她缓缓凑近,吐出的气息都带着冰碴子。
“你究竟是忠于朕,还是忠于你自己的这一身智谋?”
轰!
这最后一问,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徐恪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它彻底撕碎了所有公事的伪装,将矛头直指“忠诚”二字。
这是帝王对臣子最根本的拷问,答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徐恪知道,这是他的生死关。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撑着床沿,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终于勉强坐了起来。
他没有直接辩解,那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他抬起头,迎上女帝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凤眸,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
“回禀陛下,臣不是刀,更不是剑。”
他喘了口气,在女帝微微蹙起的眉间,一字一顿地抛出了那个全新的概念。
“臣,愿为陛下手中的‘手术刀’。”
女帝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徐恪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立刻开始阐述自己的理论,这是他赌上一切的自白。
“手术刀之用,在于精准。”他迎着女帝的第一道质问,不卑不亢地解释道,“何处是腐肉,比如宋文渊的罪证,这是已证实的事实;何处是肌理,比如那份未经证实的供词,这是待查的情报;何处可以下刀,比如臣提出的彻查商路,这是具体的行动建议。三者必须分毫不差,因为臣知道,若不分清,鲁莽一刀下去,毁掉的便是陛下的江山社稷。臣……不敢不慎。”
这番话,完美地将“推卸责任”的指控,升华为了“为国尽忠”的高度谨慎。
女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徐恪的呼吸急促了些,继续道:“而手术刀本身,没有资格选择要切除哪个部位。决定权,永远在执刀人的手中。”他直面那关于“野心”的第二问,姿态放得极低,“臣的目标从来不是燕王,也不是朝堂上任何一位大人。臣的目标,永远是陛下您用目光指出的任何一处‘病灶’。”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直面那最致命的忠诚拷问。
“陛下,手术刀的忠诚,不在于它会思考,而在于它的所有锋利和思考,都只为了执刀人一个目的——根除病灶,让肌体恢复健康。”
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坦诚和炙热。
“臣的智谋若不能为陛下所用,便一文不值。若有半分私心……”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甚至……罪该万死!”
话音落下,静室内死一般寂静。
“手术刀”理论,如同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完美地解答了女帝所有的疑虑。
它坦然承认了主角的智慧与危险性(锋利),但又将其牢牢地限制在了“工具”的范畴内,并将最终的决定权和荣耀,全部归于龙椅之上的执刀人。
这是一个既展现了自身无与伦比的价值,又表达了绝对服从的、天才般的回答。
良久,女帝那万年不化的冰山脸上,终于勾起了一抹奇异的弧度。
那笑容里,有欣赏,有玩味,更有了一丝更深的忌惮。
她被说服了。
“好一个‘手术刀’。”她缓缓点头,随手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漆黑,上面只用金文篆刻着一个“敕”字的玄铁令牌,随手扔在了徐恪的床头。
令牌落在被褥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仿佛重逾千斤。
“朕给你便宜行事之权。”女帝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冰冷,“悬镜司、地方官府、乃至军队驿站,见此令如见朕亲临。调查所需钱粮,可直接从内帑支取。”
这是前所未有的授权!
是足以让任何一个臣子都为之疯狂的恩赐!
徐恪的心脏狂跳起来,但他还没来得及谢恩,女帝的下一句话,便如同一盆冰水,将他所有的兴奋都浇得一干二净。
“但你伤势未愈,身边需要人手。”
她轻轻拍了拍手。
房门被再次推开,一名身穿飞鱼服,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如冰的青年将领,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这是朕的凤驾亲军都指挥使,陆时。”女帝淡淡地介绍道,“从今日起,他与他麾下的一百凤驾亲军,归你调遣,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保护”二字,被她刻意加重了语气,像两座无形的山,压在了徐恪的肩上。
恩赐与枷锁,同时降临。
陆时,既是他最精锐的保镖和助手,也是女帝放在他身边最直接、最致命的监视者。
……
与此同时,相府书房。
夜色已深,丞相王德庸却毫无睡意,静静地捻着一枚冰冷的棋子。
一名身着夜行衣的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低声汇报:“……陛下出宫,只带了陆时,去了悬镜司,逗留了约莫半个时辰。”
王德庸捻动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顿,双眼微闭,仿佛睡着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已无半点睡意,只剩下洞悉一切的清明。
“知道了。”他淡淡地吩咐道,“备一份厚礼,明日一早送到燕王府上,就说,老夫恭贺王爷……喜得麟儿。”
身后的心腹门生闻言一愣,满脸不解:“恩师,燕王妃并无身孕,府中也未曾听说有哪位侧妃有喜啊?”
王德庸将手中的棋子轻轻放回棋盒,答非所问地悠悠道:“有没有,不重要。”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深不见底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重要的是,让王爷知道,京城里有人‘惦记’着他有没有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