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那副跟随了他数年的沉重铁镣,应声落地。
脚踝处磨得深可见骨的血痕与厚茧,以及上身无数的伤痕都被新换的衣物遮盖。
再转过身时,除了那张依旧布满风霜的脸和胡子拉碴的模样,身上少了几分矿奴的酸臭与污秽。
“请。”
王管事在前引路,李季跟在后面,步履蹒跚,走向矿场之外。
矿场大门外,尘土飞扬。
一辆青蓬马车静静停在不远处的土坡下。
马车旁,俏生生立着一位女子。
锦衣华服,与这荒凉矿场格格不入。
那正是武侯府的郡主李萍。
她静静地看着从矿场内走出的身影,那个曾经高大挺拔,如今却显得有些佝偻和消瘦的身影。
六年未见。
他黑了,瘦了,胡子拉碴,眼神里再也不见当年的飞扬与锐气。
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李萍的眼圈微微泛红,鼻尖有些发酸。
她提着裙摆,快步迎了上去。
“阿弟!”
一声呼唤,带着压抑不住的颤音和几分久违的亲昵。
李季脚步一顿。
在李萍将要靠近他身前三步远时,他却向后退了一步。
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两人。
李季微微垂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与卑微。
“奴才身上脏,怕污了郡主。”
李萍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脸上的心疼与激动瞬间凝固,转而被一丝不快所取代。
“阿弟,你……你还在责怪姐姐吗?”
她的声音有些受伤。
李季依旧低着头,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奴才不敢。”
“不敢?”
李萍的声调猛地拔高,胸口起伏。
“一口一个奴才,你在这里恶心谁呢?”
“你以为我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李季依旧是那副卑微的姿态,嘴角却似乎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讽。
“郡主息怒,是奴才的不是。”
“李季!”
李萍彻底爆发了,声音尖利。
“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若不是祖父日夜念着你,求着父亲,你以为我会亲自来接你这白眼狼?”
“你可知祖父为了你,他老人家八十多岁的人了,亲自披上那重达百斤的玄铁甲,在金銮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才为你求来这个恩典!”
“你怎么能如此寒了他的心!”
李季身子微微一震。
祖父……
那个小时候总喜欢把他架在脖子上当马骑,任他揪着胡子笑骂“小兔崽子”的老人。
那个在他被废黜世子之位,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唯一偷偷塞给他一包点心,叹息着说“孩子,苦了你”的老人。
一丝极淡的暖流,似乎想从心底最深处涌起。
可随即,那日侯府正堂之上,父亲的怒斥,李福永的栽赃,还有……李萍那句句诛心的话语,如潮水般将那丝暖意彻底淹没。
李季缓缓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平静。
“奴才叩谢老侯爷再生之恩。”
李萍听到“老侯爷”三个字,气得浑身发抖。
“什么老侯爷!那是你祖父!是你亲爷爷!”
李季扯了扯嘴角,眼神里一片荒芜。
“奴才没有爷爷。”
“奴才只是个矿山奴隶!”
“你!”
李萍气急,扬手便从腰间抽出一根马鞭,手腕一抖,便要朝李季脸上抽去!
“郡主息怒!”
一声清冷的娇喝,从不远处传来。
李萍的鞭子顿在半空。
转头望去!只见数骑快马押解着上百俘虏而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着银甲,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女将军翻身下马,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
赵灵!
望着那束发及腰的冷峻女子,李季眼神闪过一丝恍惚。
思绪不自觉回到自己还是世子,两人骑马射箭,于战场并肩厮杀的场景。
“弟妹?你怎么来了?”
看到赵灵走来,李萍这才将手中的长鞭放下,神色温和。
但李萍那一声“弟妹”,像根针扎在李季的心头。
赵灵的脸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她目光掠过李季那张被风霜刻满的脸,随即转向李萍,声音清冷依旧。
“郡主。”
“婚事之事,侯爷与家父尚在商议,八字未有一撇。”
“这声‘弟妹’,赵灵愧不敢当。”
李季垂着眼,听着这番话,心中滋味难明。
婚事。
这两个字,像淬了冰的铁,在他心口划过。
他曾想过,待他及冠,便凭赫赫军功,请父亲为他与赵灵主婚,再求陛下赐旨。
金戈铁马,红烛帐暖。
都成了泡影。
矿山六年,他与外界断了音讯。
如今这婚事,自然与他这“假世子”,再无半分干系。
是李福永罢了。
他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讥讽,又深了几分。
赵灵的到来,让李萍胸中的怒火暂时压下了些。
她狠狠瞪了李季一眼,转头对赵灵简略说了几句来意。
无非是奉老侯爷之命,接这“白眼狼”回府。
李萍再次转向李季,脸上已没了先前的激动,只剩冰冷的厌烦。
“李季。”
“我最后问你一句。”
“这侯府,你是回,还是不回?”
李季依旧沉默立在那儿,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好!”
“好得很!”
李萍气得胸膛急速起伏,猛地一甩衣袖。
“你便在这矿山,与这些石头铁矿为伍,烂掉吧!”
她转身,快步走向马车,头也不回。
王管事见状,连忙躬身跟了上去,大气不敢出。
赵灵看着李季,轻轻叹了口气。
她走到李季面前,目光中带着几分复杂。
“李兄。”
这声称呼,让李季的身子微微一颤。
多久没人这么叫他了。
“老侯爷年事已高。”
赵灵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丝不忍。
“这些年,他老人家时常念叨你。”
“今日听闻你要回来,一时情急,旧疾又犯了,咳血不止。”
“恐怕……时日无多了。”
李季猛地抬起头。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死水般的沉寂,终于有所波动。
祖父……
那个唯一给过他温暖的老人。
他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赵灵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心中也是一痛。
她别开目光,克制着。
“我此来,也是要押解这批俘虏回京,顺道要去侯府复命。”
“你若……”
她顿了顿。
“随我一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