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县衙,再次踏入长安城的喧嚣,林三的心头却比之前沉重了几分。王司马的退缩虽然暂时被压下,但那份源自对权贵天然的恐惧,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案件之上,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彻底崩裂。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或许并不多。
萧六跟在身侧,话明显少了许多,眉头也微微蹙着,显然“天青云锦”及其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让他这位土生土长的长安不良人感到了实实在在的压力。
两人没有立刻奔赴西市,而是先转向了位于城南的永乐坊。石大牛的老家就在那里,他们需要再去拜访一次那位刚刚失去儿子的可怜母亲。
永乐坊是长安城典型的贫民聚居区,坊内巷道狭窄,两侧多是低矮破旧的土坯房,空气中飘散着潮湿的霉味、劣质煤饼燃烧的烟火气,还有隐约的……贫穷的味道。与一墙之隔的繁华坊市相比,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阳光都吝啬于铺洒。
石大牛家更是简陋,一间摇摇欲坠的小屋,糊着旧纸的窗户破了几个洞,寒风从中呜咽着灌入。
推开虚掩的柴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悲伤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石大牛的老娘——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背对着门口,坐在小小的灶台边,对着一罐冒着热气的药汤发呆,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啜泣。
“阿婆……”萧六上前一步,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不忍。
老妇人闻声,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布满皱纹、泪痕斑斑的脸。她的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看到穿着皂吏服的萧六和林三,原本空洞的眼神里泛起一丝惊惧,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
“官爷……俺家大牛……俺家大牛他……真的……真的回不来了?”她声音嘶哑,带着破碎的颤音,每一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
萧六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低下头。确认死讯,尤其是找到头颅这样残酷的事实,他实在难以对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启齿。
林三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尽可能地温和:“阿婆,我们是来再问您一些事情,或许……或许能帮大牛找到凶手,让他安息。”他避开了直接回答那个残忍的问题。
老妇人浑浊的目光落在林三身上,似乎想从这个看起来有些文弱、眼神却异常平静的年轻人身上找到一丝希望。她颤巍巍地点了点头,用满是老茧的手抹了把脸:“官爷……想问什么……就问吧……只要能抓住那杀千刀的凶手……老婆子……老婆子什么都说……”
林三搬过一条小凳子,示意老妇人坐下,自己则半蹲在她面前,保持着平视的角度,以减少压迫感。
“阿婆,您再仔细想想,”林三的声音很柔和,像怕惊扰了什么,“大牛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表现?比如,有没有说过要去什么特别的地方?或者,有没有交到什么新朋友?再或者……他的钱财方面,有没有突然变得宽裕些?”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努力地转动着,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显得有些混乱:“大牛……大牛他老实……平日里就是去粮行扛活……要么就是去码头……没听说交什么新朋友啊……钱财……他挣的都是辛苦钱,哪能宽裕……”
说到这里,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微一动:“哦……对了……前几天,大概是三四天前吧……他回来,嘟囔着说鞋子不跟脚了,磨得慌,说过两天去西市扯块厚实的布,让邻居张大娘给纳双新鞋底,说……说最近接的活儿,得走稳当点……”
“接的活儿?除了粮行和码头,他还接了别的活儿?”林三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细节。
“我……我当时也没细问……”老妇人有些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腿,“就听他含糊提了一句,好像是说……偶尔帮人送点‘金贵’的东西,得格外小心,不能磕碰了……所以鞋子得好。他还说……去的地方……好像挺……挺干净,不像码头那儿都是泥。”
“金贵的东西?干净的地方?”林三追问,“他有没有提过是帮谁送?送到哪里?或者从哪里取?”
老妇人努力地回忆着,眉头紧锁,最终还是无力地摇了摇头:“没有……他没细说……就那么一提。俺当时……也没当回事……谁知道……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啊……”说着,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林三心中虽有些失望,但也理解。对于底层百姓来说,儿子能额外挣点钱总是好的,未必会刨根问底。但“金贵的东西”、“干净的地方”、“需要好鞋”,这几个词组合起来,隐隐指向了一个不同于石大牛日常生活的层面。
“阿婆,”林三换了个问法,“大牛昨天下午说去西市给您买东西,他有没有提过具体是买什么?或者去西市哪个区域?”
“买……买点冬天御寒的粗布……还有些……常用的草药……”老妇人抽泣着说,“他说……就在西市靠近布行和药材铺那边转转……”
布行和药材铺……这和之前了解的情况基本一致。
林三又问了几个关于石大牛平日交友和有无异常举动的问题,老妇人都只是摇头,显然所知有限。看着老人悲痛欲绝的样子,林三也不忍再过多打扰。
“多谢阿婆,您多保重身体。”林三起身,示意萧六留下几枚铜钱,虽然杯水车薪,但也是一份心意,然后带着沉重的心情退出了那间小屋。
“林哥,这线索……好像还是不多啊。”走在巷子里,萧六有些沮丧。
“不,已经很有用了。”林三的目光却变得深邃起来,“‘金贵的东西’,‘干净的地方’,‘需要好鞋’,这说明石大牛可能在做某种私下的、报酬相对较高、且需要谨慎对待的搬运工作。这与他扛包脚夫的身份有明显区别。再结合他最后出现在西市……或许,他去西市,并不仅仅是为了买东西。”
他抬起头,望向西市的方向:“走,我们再去西市。这次,重点排查西市靠近布行、药材铺区域,尤其是那些可能进行私下交易、或者需要临时雇佣可靠力工的地方。比如……一些大商号的后门、货栈,甚至是……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但可能藏着秘密的僻静角落。”
两人再次来到西市,这一次的目标更加明确。他们没有再去繁华的绸缎区,而是转向了西市偏西侧,这里店铺种类繁杂,既有面向普通百姓的布行、药铺,也有一些看起来更像是货栈、或者前店后坊的手工作坊,人流量相对主街少了些,但各种推着独轮车、扛着货包的力夫、伙计往来穿梭,依然充满了生活气息。
林三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问,而是运用起现代刑侦的区域排查法。他让萧六去询问那些固定的摊贩、茶水摊主,这些人往往对周围的动静最为清楚。他自己则仔细观察着地形,留意那些偏僻的巷道、紧闭的院门,以及那些可能临时招揽力工的场所。
时间一点点过去,问询的结果大多是摇头。西市人流量太大,一个普通的脚夫,如果不是特别引人注目,很难被人记住。
就在林三也感到有些进展缓慢时,负责询问一个路边卖胡饼的老伯的萧六,突然眼睛一亮,快步跑了过来。
“林哥!问到了!问到了!”萧六压低声音,带着兴奋,“那个卖胡饼的阿伯说,昨天下午申时末(下午4点左右),他好像看到石大牛了!”
“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林三立刻追问。
“就在前面那个拐角,靠近‘百草堂’药铺后门的那条小巷子口!”萧六指着不远处,“阿伯说,他看到石大牛跟一个穿着……嗯,虽然不是很好,但也挺体面的中年人说话,像是在交代什么事情。石大牛当时好像有点……有点紧张,不住地点头。后来,那人递给石大牛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挺沉的……用黑布包着的东西,石大牛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揣进怀里,然后就匆匆往巷子深处走了!”
穿着体面的人?小巷子口?黑布包裹的重物?紧张?
一个个关键词在林三脑海中迅速连接起来!
“那个巷子通向哪里?”林三目光锐利地望向萧六所指的方向。
“那巷子……没什么店铺,后面好像……好像是几家大商号的后院和货栈,平时很少有人走……”萧六回忆着。
找到了!石大牛的异常行踪,终于有了具体的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