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夜色深沉如墨,唯有几颗疏星在云层后挣扎着透出微光。永昌元年的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过空旷的街道,呜咽作响。
王司马领着一队不良人,包括明显被委以重任,或者说,被默认成了林三跟班的萧六,以及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脚步却不敢怠慢的林三,朝着城西的方向疾行。另一队人则由另一位老吏带领,前往漕运码头。
离开那间充满血腥与伪装的小屋,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让林三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皂吏服,努力忽略掉身体传来的虚弱感和那阵阵袭来的、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陌生记忆碎片。他现在没时间去梳理自己究竟是谁,来自何方,他必须专注于眼前这个案子,这是他立足这个陌生时代的第一块敲门砖。
“林三,”王司马的声音在前面响起,他放慢了脚步,与林三并肩而行,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不少,但依旧带着审视,“你确定是城西的烂泥洼?那地方……鱼龙混杂,乱得很,而且臭气熏天。”
“根据死者指甲缝里的泥土湿度、颜色和初步判断的成分,城西靠近金光门外的几处洼地,以及漕运码头卸货区靠近河道的淤泥,可能性最大。”林三回答,他的声音因为寒冷有些微颤,但条理清晰,“烂泥洼虽然环境复杂,但也意味着更容易藏匿痕迹,或者说……更容易处理掉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
比如,一颗人头。
王司马不再多言,只是挥手示意队伍加快速度。不良人们虽然大多一脸疲惫和不情愿——深更半夜被叫起来处理命案本就晦气,现在还要去全长安最脏臭的地方摸黑搜查——但在王司马的威压和林三之前那番“神断”的震慑下,也无人敢公然抱怨。
城西烂泥洼,与其说是一个地名,不如说是一片区域的统称。这里地势低洼,靠近几条排水沟渠的末端,常年积水,滋生蚊蝇,倾倒着各种生活垃圾和建筑废料,是贫民、乞丐和一些见不得光营生的聚集地。
甫一靠近,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腐烂物、污水和牲畜粪便的恶臭便扑面而来,让闻惯了现代城市消毒水味的林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他强忍着不适,用袖子捂住口鼻。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王司马显然也对这味道极为不爽,大声吼道,“两人一组,分开搜!注意脚下,别他娘陷进去了!看到任何可疑的血迹、拖拽痕迹、或者……任何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立刻上报!”
不良人们应诺一声,纷纷点燃手中的火把或提灯,散入这片昏暗泥泞、如同鬼蜮般的地方。
林三没有立刻加入搜索,他站在入口处,借着火光,仔细观察着地形和环境。现代刑侦讲究环境分析,寻找可能的进入和离开路线,以及最有可能的抛尸或行凶地点。
“王司马,”林三叫住正要亲自带队深入的王司马,“这片区域,哪些地方相对隐蔽,不容易被人察觉?凶手运尸、抛尸,必然会选择人迹罕至的路线和地点。”
王司马皱眉想了想,指着远处一片茂密的芦苇荡和旁边一个废弃的破瓦窑:“那边!芦苇荡深处没什么人去,晚上更是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还有那个破窑,以前烧砖的,废弃好些年了,里面黑灯瞎火,也常有乞丐躲藏。”
“重点搜查这两个区域,以及连接这两个区域可能的小路。”林三迅速做出判断,“注意观察地面是否有异常的踩踏痕迹,尤其是负重踩踏的痕迹。同时,留意水边,如果凶手想清洗血迹,或者抛弃头颅,水边是可能性很大的地方。”
王司马看了林三一眼,眼神复杂,但还是点了点头:“好!老周,你带人去芦苇荡!老李,跟我去破窑那边!其他人,沿着水沟搜!”
命令下达,不良人们再次行动起来。
林三则和萧六一起,选择了沿着一条通往芦苇荡方向的、泥泞的小路仔细探查。萧六提着灯笼,林三则弯着腰,几乎是趴在地上,借着微弱的光线,辨识着地面上每一个细微的痕迹。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寒意更甚。
“林哥,这……能找到吗?”萧六冻得嘴唇发紫,看着茫茫的烂泥地,有些泄气。
“一定能。”林三的语气却很肯定,“凶手处理尸体和头颅,必然会留下痕迹。只是这些痕迹可能很微弱,或者被环境掩盖了。我们需要更耐心,更仔细。”
他的话音刚落,不远处芦苇荡方向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
“找到了!这边!快来人!”
林三和萧六精神一振,立刻朝着声音来源跑去。王司马和其他人也闻声赶来。
拨开半人高的、枯黄的芦苇,只见一个年轻的不良人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着前方一处泥水混合的浅坑。
坑里,淤泥和污水之上,赫然漂浮着一颗人头!
头颅的脸部朝上,双目圆睁,瞳孔放大,仿佛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和不甘。脸颊和额头上沾满了污泥,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性,面容普通,颧骨略高,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胡茬。脖颈处的断口与之前发现的无头尸身创口特征完全一致,边缘组织撕裂,骨骼碎裂,是被钝器暴力砍断的。
恶臭和血腥味在黎明前微冷的空气中混合、发酵,令人作呕。
饶是王司马这样见惯了场面的老吏,看到这颗突然出现的人头,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其他不良人更是纷纷别过头去,不敢细看。
唯有林三,虽然脸色也有些发白(更多是身体虚弱和环境恶劣导致),但眼神却异常冷静。他蹲下身,仔细观察着头颅周围的环境。
“发现头颅的位置,正好在芦苇荡边缘,靠近一条隐蔽的排水沟。”林三沉声分析道,“周围有明显的踩踏痕迹,部分芦苇被压倒,泥地上有深浅不一的脚印,其中几个印记较深,符合搬运重物(尸体)的特征。这里应该就是第一案发现场,或者至少是抛弃头颅的地点。”
他指向头颅附近几块颜色深暗的泥土:“这些是……血迹渗入泥土后形成的。虽然被污水冲刷过,但还能辨认出来。范围不大,说明行凶或者分尸的过程可能相对迅速。”
他的目光又落在头颅本身:“死者面部没有明显的扼痕或击打伤,口鼻无异物,初步排除窒息或直接打击头部致死。致命伤应该就是颈部的砍击。”
王司马听着林三冷静的分析,心中那点残存的怀疑彻底烟消云散。这小子,简直就像是长了一双鬼眼,能看透死人留下的所有秘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和一丝莫名的寒意。
“行了,都别傻站着!”王司马吼道,恢复了他的威严,“把头颅……小心捞上来!用干净的布包好!这里,就是第一现场,所有人,把这里给我围起来,仔细勘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尤其是凶器,看看能不能找到!”
他又转向林三:“林三,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指导他们怎么查!”
这几乎是把现场指挥权交给了林三。
林三点了点头,没有推辞。他知道,这是他用专业知识赢得的尊重和信任。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现场,脑中开始快速构建犯罪过程模型。
死者是谁?为何在此处被残忍杀害并分尸?凶手又是谁?那缕神秘的蓝色丝线,又代表着什么?
找到第一现场和头颅,只是解开了谜团的冰山一角。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长安城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笼罩在这起无头命案上的阴云,却愈发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