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感染了冯曦,她仿佛觉得生活中有一扇窗户被打开了,看到的全是明媚的风景。
阳光从窗帘后面透进来,蓝色的窗帘滤掉了强烈的光,形成柔和的光晕落在床前。冯曦慵懒地睁开眼睛,反应了几秒钟后坐直了身体。掀开被子一看,除了外套,连裤子都穿得好好的,她轻轻地笑了。
走出卧室,餐桌上放着一杯牛奶,还有一朵白色的栀子花,叶子翠绿如翡翠,包裹着沁人的白。冯曦拿起花,微湿的水意还在,香气清幽,在手指间转得几转,轻轻凑近鼻间,那抹馨香像极了孟时的微笑,温柔而缠绵。她端起牛奶,温热的感觉顺着掌心慢慢散开。孟时离开得并不久,他是在这里守了她一晚吗?冯曦的嘴角渐渐弯起。她恍惚地站着,屋子里异常安静,只有牛奶的味道与栀子花的香气包围着她。
冯曦端着玻璃杯喝着牛奶,慢慢地走到书桌旁。墨香犹在,一纸俊秀的行楷写着宋玉的《风赋》,末卷行草书:昨夜风起于室,涤人心,散郁结,抒胸臆,始录。孟时。一气呵成,笔走如龙,“时”字下划的一钩潇洒不羁。
手指轻轻抚上那个“时”字,顺着笔画一遍又一遍地写,直到那个字熟悉得她闭上眼也能写出。冯曦轻轻地叹息,眼中充满了迷茫。
她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孟时的好,好得让她不安。他的细心与体贴,包容与温柔,一点点地感动着她。她仿佛能看到夜风吹开窗帘,孟时在灯下细细地研墨,悬腕书写。那双挺拔的眉下双眼明亮,面容认真,神情潇洒。可是,她能安心享受他的好吗?她真的对他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他可以对她一直这样好吗?无数的疑问涌入脑中,冯曦心里蓦然一酸,她实在没有自信。就算瘦下来,她也没有自信,只有一种想得到又不敢的情绪。
这时手机响了,她赶紧跑出去接,一看是办公室电话,又有些失望。冯曦用平静的语气对小高说:“知道了,我直接去餐厅。”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了,赶紧放水洗澡梳洗打扮。一下子又想起了昨晚傅铭意的话,她又有些怔忡。傅铭意的眼神和话语此时回想起来像极了一个谜,而真相一直是她八年来的心结。有个声音在提醒她没什么好去探究的,毕竟事隔八年,然而傅铭意在杭州冷然而去的背影又让她难以释怀。
冯曦在理智上将傅铭意踢出了局,决定不再回头,而在情感上却屡屡被傅铭意拉回八年前。她冷静地想,接受孟时,是因为贪恋他给予的温暖与爱。对傅铭意的迷茫,也是因为八年前两人在一起的温馨和纯情,想到这里她不由苦笑。女人,想要的,渴求的,原来是这样的简单,只是想拥有被爱着的幸福罢了。
一个是从前,一个在现在。冯曦想,如果她真能再来一次,她愿意选择孟时。现在,才是最值得珍惜的幸福,从前,只是回忆中的幸福罢了。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她给孟时发了个短信道谢。孟时没有回,冯曦想,他一定在补眠,可手机却一直被她拽在手里。到达餐厅时,还没有短信回过来,冯曦望着手机笑,她已经有些在意孟时了,这种等待回信的心情真新鲜。
中午在四海一家吃的,硕大的圆桌,精致的餐点,开了两瓶十五年茅台。傅铭意和王铁分别坐在蔡总旁边,冯曦和杨成尚陪在下座。目标很明确,两位老总陪主客,别的虾兵蟹将就归冯曦和杨成尚处理。
蔡总坐在对面关切地问冯曦:“昨晚小冯休息得还好吗?”
冯曦迅速地展开笑容回答,“唉,酒量不好,叫蔡总笑话了。这会儿酒还没醒呢,只能以茶代酒敬蔡总了。”
她是想能少喝就少喝,好不容易减下去的体重,千万不能因为频繁的业务饭再反弹了。工作嘛,永远不能成为她生活的全部。冯曦这样想着,脸上露出的是温和甜美的笑容。
傅铭意含笑望着她说:“蔡总与冯经理谈得拢最好,这单子就让冯经理全权负责了。”
蔡总呵呵笑道:“这次机械采购是大头,材料也占三分之一,可冯经理只是机械部的人。”
他的言下之意是冯曦能否把材料这块一并签了。王铁听见就笑着说:“傅总既然发了话,冯经理自能够全权负责,材料这块蔡总不用担心。”
冯曦见王铁意味深长地对她笑了笑,心里有了底,忍不住就看向傅铭意,他也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两位老总的眼神都神秘莫测,杨成尚正和旁边渠江公司的人喝着酒,冯曦立时觉得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她不得不举起茶杯对蔡总说:“我就以茶代酒敬蔡总,合作愉快!”
茶杯还没放下,手机响了,她不动声色地按断电话,继续说笑。等到吃过饭,送走蔡总一行后,王铁笑道:“冯经理,坐我的车回公司吧!”
在车上,冯曦给孟时回了短信,见他迅速回过来说晚上一起吃饭,心里就有了雀跃的感觉,笑容隐隐浮上面颊。
王铁笑道:“冯曦啊,回谁的短信呢,笑这么开心?”
冯曦下意识回答,“男友的。”
王铁惊异地看她一眼,大笑起来,“好哇冯曦,你看你,瘦身后漂亮了,交男朋友了,又独当一面签下亿元大单,果然这假期休得好啊!”
他话里有话,是在提醒冯曦要记住他的恩德。冯曦哪会听不出,笑呵呵地回道:“还不是多亏了王总照顾。不过,千万保密,我离婚不过三个多月而已,公司里嚼舌头的人多。”
“放心,我有分寸。对了,陈蒙那小子还念叨着材料这事,你是想独自做还是给陈蒙?”
冯曦机警地问道:“我对材料不熟,虽然单子是让机械部签下的,但和材料部还是一家公司,王总您看呢?”
她以为王铁会让她把材料分出去,岂料王铁却说:“你自己做吧。以后材料部也会签机械方面的单,陈蒙和杨成尚不和,他不见得会拿给机械部。”
冯曦“嗯”了声,心里开始盘算王铁想得到什么。傅铭意想对付王铁,可王铁不插手材料了,傅铭意岂不是算盘落空?
正想着,短信又来了,是傅铭意的,非常简短:“晚上电话。”
冯曦于是叹息,真正地把她当成枪来使。她想到昨晚傅铭意的神情模样,心里又是一凉。回到公司楼下,下车的时候,王铁笑着说:“冯曦你是第一次做材料,价格和供应商不熟的话,可以找我。”
冯曦心里透亮。
王铁从前和陈蒙一起做材料,从陈蒙那里分钱。现在他是想两头占着,提供可靠的供应商,从她这里分钱了,难怪他不需要冯曦把单子给陈蒙。她去签的材料采购合同,陈蒙不能在合同里做手脚,有利润瞒不住。
她对王铁佩服之至。别说自己,杨成尚也不熟悉材料这块。傅铭意初来乍到,对本地的供应商和钢材价格也不够了解。和蔡总谈价签合同找供应商,她必须求王铁帮忙。
难道傅铭意不知道这种情况?又一个疑问从冯曦脑中闪过。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办公室窝着。下午就召集了部门的人拟招投标文件,自己则坐在电脑旁草拟合同。一下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快六点的时候孟时来了电话说在楼下等她,冯曦赶紧收拾东西下班。
进电梯时她又遇到了傅铭意,冯曦庆幸地发现一同等电梯的同事不少,便对傅铭意打了声招呼,大大方方地进了电梯。
走出单位大门就看到孟时靠在他那辆二手出租车车门旁。他穿着件灰色的T恤,薄牛仔裤,像株白杨树迎风站着,英姿飒爽。冯曦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西服套裙,就这一眼,她迅速地想,难道她怕配不上他吗?这样想着,她就矜持起来,犹豫着没有快步走过去。
傅铭意跟在她身后,突然低声说了句:“他居然是开出租车的?”
冯曦马上抬起头笑,“怎么,瞧不起?”
傅铭意眼中只有深思,听冯曦的语气知道是她误会了,便低声说了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的气度不像。”
冯曦已经误会,根本听不进去,讥讽道:“工作不过就是个饭碗而已,他做哪行都一样,难道一定要坐上公司董事的位子才能气宇轩昂?”
傅铭意脸上微有薄怒,忍着气说:“你小心就是了。”
他拂袖而去,开着公司配的奥迪呼啸而过。车驶过孟时身边,傅铭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冯曦对孟时的维护和对他的嘲笑让他涌出酸苦怒恨,堵得他难受。他很吃惊孟时开辆出租车,这完全是他对这个男人直觉的判断。傅铭意暗暗咒骂了声,竟有种希望冯曦去撞南墙的心思。转念之间,车已经驶上了大街,融进车流之中,好一阵子,傅铭意才冷静下来。
孟时一直望着傅铭意消失的方向。他想,冯曦在这个公司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成天被自己的上司盯着,躲得过初一,避不开十五。每次和傅铭意的目光对撞,都让他感觉到敌意,而这种敌意没准儿就会让冯曦在工作中受到伤害。女人的嫉妒很可怕,男人的嫉妒也许更疯狂。
冯曦走到车旁孟时也没转过头,这让她有点儿尴尬。
在杭州,她明明白白告诉孟时这是雷区,昨晚在煌都傅铭意临走时却扔下一句和她暧昧不清的话。冯曦的目光悄悄垂了下去,那种想退缩的心思又冒了出来。她用极轻的声音喊了他一声。
孟时这才回头,见冯曦的目光躲闪着,眉心一皱,凭空生出种不舒服的情绪来。他笑了笑,拉开车门说:“别傻站在你公司门口了,上车!”
离开冯曦的公司后,孟时一溜烟儿将车开到了南湖公园,兴致勃勃地说:“咱们去半山的山野人家吃饭。”
南湖公园占地几百亩,原来是片水洼地,后来城市改造引江水进来改建成了城西一景。湖岸边密密地建有各式仿古建筑,吃喝玩乐聚拢了人气,连带公园旁边原来是荒山坡的小南山也建成了园林,周围零星散布着大大小小的休闲山庄与茶馆、酒楼。
山野人家在半山腰上,店堂不大,生意极好。一半是因为视线绝佳,另一半则是因为老板有道招牌菜——跳水兔。鲜香肥嫩,价格也适中,一锅两人份的兔子四十八元,配送三碟素菜,米饭管饱。
冯曦来吃过,只要踩着饭点来,准没座位。往山上走的时候她就笑着说:“现在七点钟,咱俩至少排座位要排到九点。”
孟时只笑不语。等到了山野人家,果然见外面回廊上能望见湖的位子坐满了人,门口一溜儿小竹凳上还坐着等位子的食客。冯曦叹了口气,说:“等吧。”
“跟我来。”孟时拉着冯曦就往里面走,穿堂过室进了后院。
院子里一片忙碌,沿墙根摆着七八只铁笼,全是等着跳水的兔子。孟时扯开嗓子吼了声,“老邓!”
隔着窗户有人应了声。眨眼工夫,厨房门口探出一个人来,四十来岁年纪,矮胖的身材。他的腰间围了块乌漆麻黑的围裙,手里端着大瓷盆正搅和着兔子佐料,笑逐颜开地说:“摆平台上了,自己去。”
“忙过了来喝杯酒。”孟时招呼了声,扯着冯曦进了月洞门。
“好嘞!给你备了今年的新龙芽,自个儿泡。啤酒是你喜欢的,冻得半死不活的那种!”老邓答了句又缩回了厨房。
月洞门里面是座院子,建着一座仿古式二楼一底的小楼,显然是老邓的家。天井里摆着三口大石缸,种着睡莲,正对南湖的方向,摆着一座四扇雕花木漆屏风隔开了院落,转过屏风就看到处小平台,已摆好了桌椅。孟时轻车熟路地引着冯曦坐下,拎起地上的暖瓶泡了两杯茶。
晚风吹得平台上的灯笼摇摇晃晃,揭开盖子,茶扑鼻地香。冯曦好奇地问道:“是你朋友开的?”
孟时惬意地坐在竹椅上,呷了口茶,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冯曦不解,孟时便笑道:“古玩市场上认识的,见他耿直,不忍见他上当。他还真把一位老太太用布包着的一只香炉当宝贝了。要真买下那只炉子,山野人家就不是他的产业了。你今天也吃不到他的跳水兔了。”
冯曦笑道:“都说这种骗局是团伙组织,你仗义执言不怕被报复?”
孟时歪着身子靠近了她,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架势,神秘地说:“你还真说中了,那老太太不是一个人。老邓被我点醒就冲老太太吼起来了,结果站出来四五个壮汉,当时……”
“当时刀都摸出来了,老太太的宣德炉不知咋的,掉地上摔掉一条腿。她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说我要她的命了!”老邓端着锅香气扑鼻的跳水兔走了过来,乐呵呵地接嘴道,“孟时还真行,只说了一句话就把那帮人弄走了。”
冯曦好奇地望着孟时,他却不接口了,瞟了老邓一眼,慢条斯理地为冯曦拌佐料碟。老邓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下打量了番冯曦,却不走,涎着脸问孟时:“茶行吗?”
孟时不理他,夹了块兔子放冯曦碗里说:“先尝尝,饿坏了吧?吃兔子肉不会长胖!”
老邓嘿嘿一笑,开了瓶啤酒给孟时和自己倒上,拉过一张竹椅就要坐下。孟时伸手一拦,举起玻璃杯说:“老邓,今天生意真不错,外间还有客人排号等位。敬你一杯,就不留你多坐了,生意要紧。”
冯曦扑哧笑出声来,指着孟时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老邓不就是抢了你的话嘛,你就赶人走?刚来的时候还叫人家空了过来喝酒!”
孟时被她戳穿也不恼,转过头对老邓笑道:“老邓,瞧这丫头说的,你说我是那种人吗?来,坐下喝酒。明天有空领你去看看那只宋窑瓷碗。”
一抹惊喜从老邓眼中爆开,就差跳起来欢呼了。他听明白了孟时话里的意思,马上放下杯子对冯曦道:“孟时怎么可能这样小心眼呢?他不是恼我抢了他的话,他是……非常恨我抢了他的话!哈哈!慢慢吃,我忙去了。”
孟时一僵,冯曦笑得肩头直抽,她第一次发现孟时也有恼羞成怒的时候。这些日子的接触,她最疑惑的就是觉得孟时太完美,而一个太完美的人总让她不安。
这会儿看到孟时眼中一抹尴尬掠过,她哈哈大笑着说:“没收买成功吧?!你原来是非常恨老邓抢了你的话!”
她大笑起来时仰起了脸。红灯笼的光影下一朵妩媚的花灿烂开放,眉梢眼底染尽了南湖的璀璨夜景,仿佛这一山一湖迎头扑来的风都被感染得笑了起来。
“你嘴上沾了片辣椒。”孟时睨着她,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手伸过去在她嘴角一揩,顺势扣着她的脸就吻了上去。
她无意识的惊呼全数被孟时吞了进去。冯曦瞪大眼,瞧到红灯笼在他眼中晃动成一片光影,他的手掌已盖住了她的眼睛,温暖的气息顺着山风传来,在唇间流连。冯曦紧张得不知道该顺从他还是该推开他,听到孟时轻声说:“别拒绝我……”
冯曦愣了愣,他的声音已移到了她耳边,“你敢推开我,我就咬断你的脖子!”
她下意识地就推他,孟时扶着她脸颊的手微微用力,迫得她往后仰,他的嘴唇真的移动到她的脖子上。他用牙轻轻地磨着,“你说,我要不要咬上一口呢?”
冯曦大叫,“不要!”
孟时大笑着松开手,将她的脑袋按进了怀里,“戳穿我你就这么高兴?”
头抵着他的胸膛感觉到一种宽厚的安全感,冯曦又想叹气,又想笑。她没法否认自己此时的心动与渴望。抬起脸看到孟时神采飞扬的笑容,她被蛊惑着问了他一句:“你真的不介意我离过婚吗?”
孟时的笑容渐渐收敛,眼神清明,认真地说:“我介意。我常常不停地想你的过去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我总有一种无法掌握的无力感。你愿意告诉我吗?”
冯曦的笑就这样一点点收敛,最终平静地与他对视。她有点儿悲哀地想,难道她在面对每一段新恋情时,都要把过去重复说上一遍,以此来求得对方的谅解与释怀?
可是哪个男人不想了解?她微微地低下了头,心里犹豫再三。她想到了孟时的好,那种想重新拥有的勇气鼓励着她开口说:“我只不过比别的女人多了一场婚姻。”
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孟时轻叹:“傅铭意,一个在你还没减肥时可以追你到杭州的上司,他对你并不简单。”
冯曦的身体僵了僵,不动声色地往后退,认真地盯着他说:“孟时,你应该去找一个单纯得没有恋爱过的小女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如果你觉得我应该把我二十九年所有经历的情事都汇报得清清楚楚才满意的话,我们就做普通朋友吧。”
她离他不到一尺远。她背后山下的南湖沿岸灯火阑珊,而孟时突然觉得她离他很远,像飘浮在半空中的一个影像。他的神色也渐冷下来,眼中那片被灯笼映红的光像恼怒的火焰熊熊燃烧。她就这样拒绝他?就因为他问了她的过去?他并不是介意她结过婚,他介意的是她从来没对他真心真意地倾诉过。
冯曦心里的酸涩泛滥开来。她该边哭边告诉他这么些年情感上的委屈,这才是聪明女人的做法。然而如果要用对过去经历的哭诉来换得他的怜惜,她的自尊不允许。一个待她如此好的男人会因为她现在说不出口而冷了脸,那么将来呢?
她突然觉得五月的山风很凉。冯曦缓缓站起身说:“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多谢……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我先走一步,什么也别说了。”
她拿起包毅然转身。月洞门外人声鼎沸,穿过了最热闹的风景,外面是山与湖的凄清,冯曦沉着脸,脚步坚实。她很快地走下山,拦了辆出租车离开。
车窗外扑进风声,她伸手压住嘴唇,却摸到了顺着脸颊淌下的泪。她蓦地笑了,边抽气边笑。她可真是该哭的时候不哭,不该哭的时候挡也挡不住。嘴唇微张,孟时温暖柔软的一吻仿佛并不存在。她可真傻,还想着真的有可能再次拥有爱情。
山下的湖面被灯光映射出五彩的光芒,坐在半山将一片灯火璀璨尽收眼底,可心底涌出的却是寂寥。孟时喝着啤酒,静默地坐着,面沉如水的脸上现出少有的烦躁。
那个傅铭意是她心底连碰都不能碰的禁区?她可以坦然地面对那场失败的婚姻,却不能坦然地面对那个男人。孟时一时火起,扬手将一个空酒瓶砸到对面的树上。
“哎哎,我这里不是垃圾场!人人都砸酒瓶,小南山就没法成景区了!”老邓这时脱了围裙走进来,顺势在冯曦的座位上坐下。他倒了杯酒,撞了撞孟时,笑道:“和哥哥喝杯酒消消气,女孩子闹别扭是常有的事,回头哄哄就好了。”
酒瓶发出的脆响仿佛将郁闷发泄完了,孟时和老邓碰了碰杯子,说:“回头麻烦请小工帮着拾掇下碎玻璃。对不住了。”
老邓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小事情,你还没把我这里全砸了。”
孟时歪过头笑,“要是我全给砸了呢?”
老邓眨巴着眼道:“你不会。你不知道古玩界送了你个‘斯文狐狸’的称号?”
“凭什么啊?发酒疯不能以常理论,我今天就是喝醉了,当个没文化的流氓也很正常!”孟时想起了自己对冯曦一直态度良好,二十五孝的对联都摆出来了。他就是对她太宠,都不像他自己了。
他听了老邓的话就没好气。斯文?听了就火大。刚才他就想拽住她说个清楚明白,又生怕自己发火把事情做绝了没有回旋余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和她之间好不容易有点儿进展,现在又被打回原点。他现在还记得冯曦跟蜗牛似的,轻轻一碰就缩回壳里的态度。
老邓嗤笑了声,说:“孟老弟,有时候吧,对女孩子做君子还不如当流氓呢。你这是关心则乱,患得患失!”
一语敲醒了孟时。他怔了怔,又叹气,“老邓,我当你是大哥一样,对你我就不客气了。你说,我怎么就对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这么上心呢?”
这话老邓不爱听了,夹了块跳水兔,边嚼边说:“注意你的语气。她离过婚,你对她上心了,她就该觉得自己矮你一截?我看刚才那位小姐挺不错的,就算她是离过婚的,可气质比很多没结过婚的黄花大闺女都强。你是不是提人家的伤心事了?”
孟时分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她能对我说,别藏着掖着。”
“谁愿意成天把自己的伤心事对别人说?”
“我不是别人!”
老邓给他满上酒,语重心长地说:“就因为你不是别人,所以你更不应该提。有些事情是不能摆在台面上一五一十地分析的。你想知道什么?她为什么离婚?离婚是谁的过错?这些都不重要了,谁叫你没能在她结婚前认识她。最关键的是现在你俩能不能好下去。”
孟时正想说他不是因为提离婚这个话题才把冯曦气走了,可听到老邓最后一句话,眼睛却亮了。他仰头喝完酒,对老邓笑,“明天去看那只宋窑碗,我先走了。女人隔了夜再哄就难上加难。”
老邓呵呵笑着说:“去吧,把搓衣板跪平了再起来。”
孟时大踏步往外走,回头笑道:“听嫂子说,自从有洗衣机后,家里的搓衣板舍不得扔,成你的专用了。”
他走出月洞门时,外间长廊上还坐满了食客。孟时听到一声娇呼,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江瑜珊从一旁站起来,兴奋地冲他挥手。他迅速往江瑜珊坐的地方看了眼,见在座的都不是熟人,这才微笑着走过去道:“真巧。”
江瑜珊一个箭步蹿出来,拉住了他的胳膊,“时哥,你终于回来了,今天你妈还念叨你呢!”
孟时不动声色地拨开她的手道:“我也是才回来。晚上还有点儿生意上的事要谈,我先走一步,你慢慢吃。”
江瑜珊脸色潮红,散发着薄薄的油光,更显娇艳。她眼中晃过一丝失望,不相信孟时才回来。她已经习惯孟时躲着她了,所以也并不在意。她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没有努力到最后,她绝不放弃。
想到这里,她露出笑容说:“时哥,你这次去越南参加拉力赛拿名次了吗?真想和你聊聊。不过今晚陪客户吃饭走不了。你手机打不通,给我号码,回头我找你。”
孟时的眉扬了扬,笑道:“我回来了,手机就能打通了。你忙,我还有事。”他颔首微笑,毫不留恋。
陈蒙年纪轻轻就做了材料部经理,拿单子时装孙子,可找供货商时他却是大爷。江瑜珊是钢材供应商,一向和他热络着。陈蒙觉得江瑜珊不错,人漂亮大方,办事老到。他是常年在欢场上打滚的人,也抱着几分暧昧的心思。看到江瑜珊对孟时的态度,陈蒙不免有些吃味。他总觉得孟时眼熟,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陈蒙端着酒杯笑道:“瑜珊,你这个朋友是开出租车的?”
江瑜珊怏怏坐下,听到这话眉一挑,杏眼瞪圆了,“说什么呢?他怎么会是开出租车的?”
“今天他开了辆出租车来我公司拉客!”陈蒙肯定地说道,轻视地笑了,“我亲眼看到的还有假?真的是辆出租车。我还见到我们公司机械部的冯经理上了他的车。”
江瑜珊被弄糊涂了,孟时怎么可能去开出租车?他不是在自己创业吗?难道是钱不够?她压下疑惑笑道:“听说你们公司现在各部门分头接单了?我们岂不是每个部门都要去熟悉?陈经理,听说渠江开发公司最近就有一单钢材,就是你们公司机械部接洽的吧?”
陈蒙呵呵笑道:“没有熟悉的供货商,不知道市场价格,机械部签了,还不是要拱手让出来?不过,渠江的订单我这次不碰。哦,就是刚才给你说的冯经理,渠江归她负责。”
一个能让孟时去接她下班的女人?江瑜珊的直觉这样告诉她。她笑靥如花,替陈蒙满上酒道:“和陈经理合作一直愉快。渠江的单陈经理虽然不碰,却一定要帮帮我,替我引见下冯经理?”
陈蒙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端起酒杯笑道:“这没问题,不过,你最好和王副总事先沟通一下。”
孟时的二手出租车停在一溜儿高中低档轿车中格外醒目,他不费劲就找到了。他庆幸自己还没喝高,开车去找冯曦应该没问题。走得近了,他看到一个人影低着头在他的车旁走来走去,便愣住了。
街灯朦朦胧胧地洒下来,冯曦抱着双臂慢吞吞地在车旁边来回走动。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瘦长,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用脚踢着一块石头,从这头踢到那头,再踢回来。
石头来来回回滚动着,滚在他的心上,像钢琴键盘上飞舞的小手,在心间弹奏出一曲温柔欢快的歌来。
孟时心里竟是一酸,随即热血沸腾。
他像一只豹踏着温柔的脚步悄无声息地接近她,在冯曦愕然抬起头的时候,优雅地问道:“为什么要回来?”
冯曦的勇气在看到他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目光游离,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走到中途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仓皇跑掉,就叫司机掉头回来。
她觉得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孟时说,她不喜欢谈过去;她觉得她可以坦坦荡荡地对他说,你认识的人是现在的冯曦,过去是她一个人的过去,带不到她的现在来;她还可以对着孟时骄傲地抬着下巴告诉他:“我离过婚,以前还谈过恋爱,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站在孟时的车旁,她突然平静下来。她想什么也不要说了,回家算了,也许这样能让孟时冷静,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无数辆出租车从她面前经过,她只需要扬扬手就能结束这种纠结的情绪,可她的手臂却举不起来,脚步从车头移到车尾,徘徊良久。她一直在问自己,是真的气不过跑回来的,还是心里舍不得他了?
冯曦想起与孟时的初见,想起他在杭州陪她喝酒,想到他揍田大伟的那一拳,想起他煞费苦心帮着她减肥就是为了让她找回自信,想起他陪她去批发市场买衣服,想起刚才温软的一吻。
与孟时在一起的时光宛如早晨那朵翠绿洁白的栀子花,芬芳清新得叫她沉醉。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清晨的厨房散发着牛奶的味道,早间新闻在耳边碎碎叨叨地响起,他们各自收拾好行装去上班,期待一天工作后再相伴度过温情脉脉的夜晚。她踢着石头不断地想,自己舍不得放弃新生活开始的希望。
他此时就站在她面前,挡住了灯光,双眸幽深明亮,让她无法正视。孟时却并不准备放过她,逼近了一步问道:“为什么要回来?”
“我想知道你究竟说了句什么让老太太那伙人跑了!”她说完这句话恨不得去撞墙。
孟时压住想爆发出来的笑意,悠悠然说:“我对老太太说,‘我以前有两次给你钱时告诉过你,再也不要出来行骗了,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好人,派出所都有登记的,还要再去一趟吗?’你回来真的就想知道这个?”
冯曦硬着头皮回答,“嗯,我就只想知道这个。”
孟时笑了笑,并不放松,“你撒谎的迹象这样明显,真的以为能蒙混过关骗到我?为什么要回来?”
这是他第三次追问她为什么要回来。冯曦把脸往旁边一扭,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生出一种怨恨,恨他这样逼着她。她无比懊恼地想,她真不该回来,活该被孟时穷追猛打。
她微微偏开的脸显露出一种难为情,倔强又美丽,胸口微微地起伏着。突然她的眼光就瞥向驶来的一辆出租车,冯曦马上扬手。她万万没有想到见到孟时后会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原先准备好的那些慷慨激昂都成了笑话。
手落进了孟时的掌心,他一把拽住,把她拉到了车背后,用力地吻下。他的气息和拥抱让冯曦想起小时候父亲的拥抱。有一次上街在夜市上走散了,她站在街中心放声大哭。父亲挤进人群后,就这样抱紧了她,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哄着她,发誓再也不会弄丢她了。那晚父亲的怀抱让她感觉无与伦比地安全。
冯曦轻轻地移动着手,迟疑了下,抱住了孟时的腰。这时远处一辆车过来,车灯强有力地从两人身上扫过。冯曦把头一埋,抵在了孟时胸前,惹得他笑了起来,“再躲别人也不会以为你是根桩桩!”
冯曦用拳头捶了他一下,嗔道:“还说!让人瞧见又不是什么好事!”
孟时微笑着看着她,以指为梳,将她低垂的刘海往上拢了拢,轻声说:“我不该那样问你,对不起。”
冯曦眨巴了下眼睛。孟时将她抱进怀里,说:“原谅我,我只是嫉妒了,没有在你最好的年华遇到你。”
她的眼睛突然就湿了,原本说不出口的话在这瞬间仿佛都能极自然地告诉他。冯曦靠在孟时胸前说:“傅铭意是我大学时的男朋友……”
孟时的手挡住了她的嘴。他笑容明朗,双眼熠熠生辉,“为过去那些事闹腾太败家了,浪费了一锅香喷喷的跳水兔。你饿了没有?咱们去吃海鲜烧烤。”
他的笑容感染了冯曦,她仿佛觉得生活中有一扇窗户被打开了,看到的全是明媚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