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时,亨利坐次,适当来文杰父女之中。亨利就近,恒即与语,而爱玛辄恭默弗对。亨利每有所问,多以简语答之。亨利无聊,遂回语来文杰。而来文杰老谋更事,议论风生每语一事,彻始彻终,皎如列眉。亨利愕然,自念此老风烈如是,何由闭门养晦至于今日?
席间,渐渐语及古物。而亨利初亦嗜此,遂与考论,滔滔不穷。其最古者,则英国东方狉獉时所用之石标、石弩,相与考其年代,以定真赝。来文杰所藏,则有石弩一,及英国、丹国与撒克逊之妇人首饰。
二人嗜好既同,遂成莫逆。来文杰坚订亨利至其家,悉其所藏,就以取正,亨利许诺。
斗然回顾,见密而华德以语餂爱玛,如抽汲筒,呶呶不休。语爱玛曰:“格雷芙女郎语我,君所处别墅,甚幽静可人,然老屋患生魔也。”
爱玛曰:“我固居蒙克洛淇者,君言即其地乎?为屋固老,当伦敦大疫时,教会中人,恒避疫至其地,最后为漏私之伧所窟宅,地固幽僻,然吾实未闻其见眚。”
密而华德曰:“吾言鬼语滋确。吾昔与爵夫人马商麦即常戴眼镜者,同驭马车行。车中,夫人告我,此宅中时时见怪鬼状,盖一僧一尼也。以吾思之,爵夫人之言,安得愚我?”
爱玛曰:“或爵夫人见之,吾久殊未见。”
密而华德曰:“吾绝信夫人。夫人言能洞视,且能白昼见鬼,彼言定复不谬,想君已识之矣。其人,善人也。”
爱玛曰:“吾曾一遇之,然未通款曲。”
密而华德大惊曰:“爵夫人君乃弗识耶?人而不识爵夫人者,犹自居北海中,言不睹北海也。矧马商麦之为人,匪地不游,胡言未识?来文杰姑娘,此言果由衷耶?抑见愚耶?”
爱玛窘极,乃谢曰:“吾家素门,殊无位望足以友爵夫人。”
亨利怒甚,自念此狗更狺狺者,吾将锁其喉,封其吻矣。然密而华德仍弗止,复谓爱玛曰:“然则姑娘与爵夫人有所谴却耶?我若为姑娘计,必不当出此,此人殊不易驯,尔既欲与之周旋于筵会间,何为峻绝?”
爱玛窘不可状。亨利此时愤极,然尚未发。来文杰知旨,遂以笑靥语密而华德曰:“幸君恕我。我将有言:老夫癃废杜门,故爱女亦随我不出庭户,且又微贱,故足下所历举之勋爵及夫人,吾均未之识,老夫之言止此,足下当能解吾意矣。”
密而华德曰:“丈言至有理。”
来文杰曰:“然则甚善。乍闻足下言,似未解人意者。”
时格雷芙夫人出席,爱伦及爱玛亦随行,雷格那德(亨利父)遂与来文杰作长谈。而亨利与密而华德相向坐,不作一语。
密而华德私问亨利曰:“此老何人?状甚癃惫,而出语何锐厉乃尔!我语其女,问马商麦爵夫人,此何过者?”
亨利曰:“君言患太絮絮。至此老如何,我未审其底蕴。特其人,我父执,但闻其家拥厚资,年来多闭户不出。”
密而华德曰:“是人我识之,初亦困顿,已娶一屠酤家儿,产乃暴增,国人皆贱之。吾今日不幸,竟涉足其樊中,然我殊无心,以语穷其弱息。”
亨利曰:“此亦细故,何足语者,君欲得烟乎?”
后此席中光景,甚幽静无欢。爱玛患更为密而华德所窘,遂暗坐于巨镜之后,噤不发声。爱伦则痛恶密而华德蚩鄙,不复出话,有时酬对密而华德,则往往出恶声,而密而华德望而蠢伏如豚焉。来文杰见而大奇,以为朴騃如是,乃亦畏一妇人。至罢席后,密而华德遂归尼考德,临别言曰:“明日当更见于礼拜堂。”亨利私念此人在者,礼拜堂我何可往?少须雷格那德夫妇归寝,爱玛随爱伦亦登楼。
亨利起言,欲至书室吸烟,而来文杰曰:“郎君能许老朽同入耶?”于是二人同坐,共谈密而华德之蒙昧,咸共嗤笑。
来文杰曰:“论人亦未可太苛。若是种人,吾所见伙矣。其人心术未必遂恶,且其人拥厚积而孤,而所处之女友谀佞,使之蠢滞,遂生梭角。若能少贬其三数者,则近情矣。且我辈年少,亦从是中来,君家自有一人能制之者,我辈可勿过问。”
亨利始闻其言,初不省索,亦知指爱伦也。至于爱伦与密而华德之情愫,亨利殊未觉为爱伦隐中调护之苦心。然亨利得来文杰言,不期动其悲慨之怀,欲伸诉其情绪,因曰:“先生,吾处兵间久,忽以尺书招归,久久侦得,似吾家事与先生家至有关键也。但吾家事如毛,不省先生得容我伸诉否?今日先生惠临吾家,吾忽及此,似非主人敬客之礼。然以实言之,则此屋属君,君主我客可也。”
来文杰闻言悚然,已而微笑曰:“郎君试尽言毋隐。君此归良佳,亦知贤兄不能支拄此家乎?老夫初不忍以是言告君老父,使之鞅鞅。郎君此时所欲言者,殆罗司汉先畴事乎?”
亨利点首。
来文杰曰:“吾请以此事,综括为数语告郎君。”因自叙其授受之缘起。
亨利曰:“如丈所言,较吾所前问者,犹凌夷弗堪。综而言之,吾家旦晚覆矣。然吾所至不解者,丈达人,奈何以巨资济吾垂败之家?”
来文杰曰:“郎君听我:君家已重贷吾资至巨,不继,只弃产耳。而老夫则出巨资假人,至此悬悬都无归宿,危在老夫,转不在君。”
亨利曰:“丈所言,但计一偏,尚未彻中边。吾家之败,不特沦为贫丐,即赴愬有司,亦无辞足以自解。吾家将来,竭其一花一树,皆鬻诸人,犹不了君家之责,矧属他氏。今实告丈人,吾父老惛,而丈以巨资恣吾亡兄所欲,吾心殊不以丈人为直。”
来文杰曰:“郎君所言良长厚。然老夫脱手数万金,殊以为缓急应尔,实未计君家之败衄。至最后之一万磅,即不取子金,仅足以抵前责。后此之金,直同虚掷矣。而且后此之责,则贤兄所贷,尊甫尚未之知。郎君必索底蕴,老夫亦不能不告:贤兄一日泥我,言不得此万金,产且立覆。老夫辱在通家,奈何毋贷?后此侦得,盖贤兄一人浪掷,未尝达诸老人。”
语至此,亨利起立,伪取烟斗,实则怒气塞胸,又以亡兄已死,更无申詈之理,而又怀惭,尽赪其颊,故矫为此态,以饰外观。
来文杰已觉,遂置其兄不言,但曰:“格雷芙君,怨我谙于世情,乃用资以攫取君产,然老夫知之久矣。且吾生又非居积取赢者,盖吾有隐衷,今请以俗物取譬,以语郎君。前此有少年人,出于故家,风貌颇清整,广有先畴,而独无学问,遂坠落纨绔之习。
方习兵时,所纳交者,均贵阀子弟,致风月之事,匪所不习。久之,家产遂荡,复肩重责。同辈中,咸加以外号,至乡党之中疑为穿窬,声名既污,遂脱兵籍。踪迹所在,贵游咸不之齿。其人路穷援绝,将以手枪自弹其脑。正凝想中,忽得一良友,其人亦少年之债家,见时悉出其券,付之烈焰,力止其死,且出资代偿他责。此少年乃易姓执业,力新其门户。以老夫观之,此少年者能不怀感其友耶?”
来文杰初语时尚和平,语至结穴,义气凛然,虽不良于足,却复起立,且行且语,语终,拄杖以视亨利。
亨利从容答曰:“此良友安得不感?”
来文杰曰:“格雷芙尔知少年为谁?即我也。焚券之人,则若翁耳。此语余尚未尽,盖历史中之一节耳。若翁昔从泥滓中拔我,我安能中道而捐之?方我混迹至此时,无一人青目我者,独若翁拯我,令我为之治产。寻吾自立,始谢此责。我之不惮告尔者,即以尔为吾良友之胤嗣,又吾目击郎君至于壮大,知郎君审,决其必能支拄此家。至余前此秽迹既不宜言,即隐遯之余,尚有无数轶事,亦一一不堪枚举,须知浪子回头,真不易易者也郎君今即鄙薄吾行,然吾往日所为固可鄙,而自新后之事迹,则可自信不为郎君所薄者。且吾生何有?所有者,均亡妻遗产与吾弱息者。即吾偿责,亦祇假诸吾儿。尚忆先此数日偿一绝大之债。郎君须知吾之假资君家,价逾其质,此中别有深意,若翁必以此为寻常之举责也。吾向日秘而不宣,今对郎君吐实矣。”
亨利曰:“此意绝感丈人。丈人笃旧知恩,小子深服隐德,然举责必偿,义也。丈人纵有隐衷,无论其资为女公子与否,吾家在义,不能不还,安能不咎丈人当日假资之误?丈人纵无此心攫吾遗产,然小子举家,匪特不能还母,即子金亦将无力奉偿。”
来文杰闻语,凝坐移时,复言曰:“格雷芙言当,此财果爱玛者。吾所自有之财,只足自偿其责,断不能以吾女之财,恣我挥霍。余前数日,曾为吾女延一律师,付托吾家物产。律师一受事首先告我,必欲得此子金。此财若属我者,我念两世交情,尚可渐置勿理。”
亨利曰:“此局吾知之久矣。丈虽爱我,我将何物以偿律师?”
来文杰曰:“此顾无术,然少延至半年,于事亦无所碍,安知吾女必不能慷慨念先世交期者?且君产原值此数,以时会不同,故尔跌落,然其中正复难料。安知世事有不期然而恰得当者?又安知吾女不于此半年奄然物化?则律师尚何能按律,以索旧逋?”
此时,来文杰尚有一语垂及口吻,忽尔中辍,于是起立秉烛与亨利为礼,别而就寝。
亨利于其既去,吸烟而坐。静念来文杰今日之言,颇怪特,观其为人,尚强正。然正自难恃,胡以出话隐约,不能详尽,吞言咽理,莫罄所怀?纵在彼重视吾父,顾所挥霍者特女儿之产。即罄彼所有偿责,可云信人,胡以取资,乃及其女?思久颇形怏怏。
亨利者,雋爽人也,行事质直,见来文杰出话隐约,遂不敢许为正人,然思时忽复牵涉其女。自念两年前曾一见之,都不甚惜,而此两年中,何以爱根暴长?意此女识与年增令人见后,不无恋恋,虽彼形态如前,而筵中乍见,直如冬令中之含苞玫瑰矣。
既而又念爱玛此时,风格俨然大家,而其母产自屠酤,胡能育此尤物?至其聪明酬对,均落落大方,无一似小家之女。但观其对密而华德之言,已足略窥梗概。闻爱伦言,彼久有心于我,以我思之,必无其事,且我家负彼责累累,就而乞怜,奚名男子?思至此,雄心勃然,情根立沮。迨既就枕,私念人生在世,荣枯正不可必,因之鼾睡至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