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生平从未闻此怫意之事,回家时初意,止谓财源塞耳,讵知家人之意,乃逾酷于初归夙计所及者。家业本已荡析,罪魁实自亡兄,而此时已无可责备。今欲补救其失,则唯有以亨利为责家之赘婿,祸始可纾。以此之故,故家人逼其辞职。亨利静思,复生狂笑盖自念稗官所纪,与世界之现状,唯有女子赘婿,得纾家难,从未求赘高门,乞其奁具以自救者。
亨利寐时,追想爱玛之风貌。忽忆及其人,静默寡言,白皙而娉婷,眼睛灰色而巨,发缕缕作嫩黄,每至吾家,辄隅坐无言,而视人则清澈,如有所可否者。因念吾亲及吾妹皆欲吾娶之,且力言其注意于我,第我意则殊不然。以为来文杰与我晤对恒少,其女何由遽生爱情?即使爱果属真,亦特重吾世阀,图为命妇而已。不然,则来文杰别有所图,特用女为饵。至来文杰之为,虽不恒见面,而常闻其为人,因于枕上追想来文杰之行径。
来文杰之侨寓罗司汉也,行年刚三十,貌魁硕而状恭谨,家世亦清白,曾闻隶身陆军籍中,亦数出战,真伪且不之辨,唯其人多阅历,而洞悉世故,初至寓于白拉墨司穹生之家,治田者也。来文杰为人既善处众,尤精于行猎,因之交游日广。后,亨利父重其为人延致家下,授以田事。而来文杰因而立业,专为村人管领田亩,家众即赖此自活。
来文杰天生媚骨,妇人见之无不狎近,后此致富之由即系乎此。当日思嫁之者极多,来文杰终娶爱玛·穹生为妇,即居停主人女也。一时,慕恋之女子多鞅鞅,遂绝不复通。无何,岳氏穹生死,遗产在五万十万之间,罄其蓄,授其婿及女。外人乃恍然来文杰之娶此田家女,舍群闺秀弗念者,盖为财也。
穹生遗嘱,殊与众异,殆为顾托之律师误传者。嘱中言产与其女,毕一世,若女先婿死者,则归其婿;婿更百年,当授其法律中之子女。外妇野合,不得与焉。如照其遗嘱行事,穹生之女,果死而无嗣,来文杰续娶生子,而亦可得其产。
然爱玛·穹生独生一女,亦名之曰爱玛。而来文杰自娶富妇,力业亦渐怠,岳氏死后,遂不更为人理田政,移居于蒙克洛淇,去白拉墨司四英里。广厦红瓦,即岳氏别业也。既移居,深隐不出,交游亦渐绝迹。来文杰倦游,复不时出,日阅田亩,抚弄古器,用自娱适。
明日为礼拜六,晨餐时,爱伦语亨利曰:“今日来文杰先生及其女爱玛将莅吾家,至礼拜日始归。”
亨利曰:“诺。”
而爱伦则欲诱致其兄与爱玛亲,乃曰:“兄必以礼礼来文杰矣。”
亨利曰:“吾从未尝以非礼处人。”
爱伦曰:“吾乌敢斥兄无礼,特礼之中又有礼耳!吾家与彼往来,应遵何礼,兄当一烛而得。”
亨利曰:“吾知旨矣。家人之意,不过使吾求娶其女,彼不索偿于我,以我为偿责物尔。虽然,妹当念我,我此时殊无心及此。”
爱伦曰:“兄且勿怒。兄言殆愤激之谈,殊乖吾之夙期。兄若无意者,孰敢强兄所为?我之所求于兄者,不过求兄加礼此老,后更将父母之意,澄澈思之。若以吾意决之,父老多忧,而爱玛又绰约有致,兄果诺我,则省老父无数隐忧。即以私情而论,男女婚娶,得妇家奁具,亦不为逾分。吾辈女流,殊不审男子气节,然私心期望,若得阿兄垂怜,仰念父母,则吾家勋伐之后,或不入流民院中,于父母亦不为无补。”
亨利思欲以语拒之,顾不能如其婉妙而严正,而且爱伦不待亨利发吻,已趋避矣。
少顷,亨利随母入礼拜堂,省视亡兄坟墓。亨利自念,家业兄败之,顾已奄逝,即亦无如之何。迨归途中,老母则以来文杰家世语亨利曰:“阿儿,尔知今日来文杰同其女至吾家乎?”
亨利曰:“爱伦已告我矣。”
母曰:“汝犹忆得来氏闺女乎?其人甚婉淑可念,尔兄往时,甚爱其人。”
亨利曰:“儿甚忆之。唯亡兄嗜好,实与吾殊。”
母曰:“亨利,余老矣!甚愿汝能如吾意。此事关属终身,即吾为尔母,亦不能强致。尔须知吾家负彼责重,汝能俯听吾言,则吾与尔父,可少伸自由之气。余钟漏且歇,何须于汝,但望尔能拔尔父于阨中耳。”
亨利曰:“爱伦亦屡告我,宣示母意,唯此事须少试之。能如二老之愿者,吾亦何恡?特吾私念此女,既拥厚资,胡为必欲婿我?”
母曰:“吾亦莫知其详。特以此女于十八月尔动身前,曾一至吾家,来文杰遂求婚于尔父,言彼父女绝器吾儿。且其父言,彼女得妇君家,吾死且不朽。”
亨利曰:“此语乌可凭?十八月中,安知来文杰不中变其策?即其女目中所接,宁无佳士?母不见爱伦来迎乎,此事且置勿声。”
午后之六句钟,亨利归。门外停一车甚泽,为素不经见者,驱之入厩。亨利知有生客到门,然雅不欲接,遂自入密室,意晚餐时,始出见之。时室中灯光黯黯欲灭,叹息不止方欲就座,而屋隅有衣裳綷䌨之声,亨利视一女郎,坐于小榻上观书。
亨利曰:“爱伦,尔曷不就灯?乃黯坐此,大费目力。”
而女郎微动,遂掩其卷,视之非爱伦。为状至羞涩,款步至前,衣蔚蓝色,修短合度,发淡黄,白皙而双睛作灰色,十指纤峭如稚笋。至灯影圆光之外,愈羞涩不即进,嫩脸遂泛淡红,少须则全赪矣。
亨利一望,不知所为,亦愕然痴立,私念此必来文杰女也,仿佛尚忆其状态,而此时殊不能自觅一语,以询起居,但自怨胡以不即登楼,乃沾滞于此,致触生客?亨利者,贞操男子也,骤见此女郎,而此女郎复为众所共知其必谐伉俪者,乃亨利一见,竟颓顿如病风痺,久之始出手与为礼,嗫嚅言曰:“吾似与姑娘曾见面者。”
女曰:“然。去年圣诞日,晤于君家。”因出手与亨利之手微触即缩,情致殆不可耐。
亨利曰:“吾忆晤君,为时当不止此。幸女郎尚能省记。”
女微笑曰:“吾见人少,故为吾所见,咸能忆之。公子处外日久,当不琐琐及此。而吾闺人沉屏静寂,故每有所见,辄复不忘。”
亨利思欲止其言,俾不更述,遂曰:“君言当,在外与处家固有别。吾适昏瞀,以君为吾女弟,然君胡为隅坐背灯而读书?吾在舵楼望海,每当洞黑之夜,辄自不适,故亦不欲人就黑影中坐也。”
女曰:“吾目力远,虽昏亦能审瞩。”
亨利曰:“君常读书耶?”
女曰:“吾长日无他事,骨肉之亲单薄,而吾父又恒出治外事,至于蒙克洛淇,僻处又无佳邻。即有之,吾亦不相过从。”语至此,脸复大赪。
亨利始悟来文杰之为人,落落寡交,故其女亦然。因曰:“君所读何书?”
女曰:“家有藏书之室,拾得即读,不专一部,大致以历史为多。迨隆寒惰生,愈读书以自娱乐。然吾性欲洞悉人情,而交游既寡,故即书中求之耳。”
言至此,爱伦入矣,着袒胸之衣,胸莹洁如雪,咤曰:“密斯来文杰,下楼矣!襆被部署讫否,然何捷耶?”遂目注其衣久之,曰:“君与吾亨利晤面乎?宁待吾为君介绍否?”
女曰:“吾已久晤。”
爱伦曰:“然。前此吾兄行时,君固一来者。今日雅集,都无外客,即欲延致,亦属无人,以吾之亲知,方俱赴伦敦,独密而华德在此,吾母已柬速之来。”言已,顾曰:
“彼果来矣。”
此时,侍者款扉曰:“先生密而华德至。”
密而华德者,颀硕年少也,眼高额广,衣夜服至,状极修整,傲岸自若。见贫家儿,恒多所挥斥。盖其人材,特如臃肿之木,文理粗笨,而亨利家慕其财势,引短推长,因之意气愈张。
亨利一见其入,怫然而怒,殊鄙夷不之屑,独爱伦进与为礼。然语亦寻常,不甚亲。
密而华德亦如礼相酬答,既而曰:“吾今日须以电告勿骇爵夫人,期与同至古司文纳燕集,今既至此,当托疾致辞往谢,甚愿其不以伻招我也。”
爱伦曰:“吾家安抵古司文纳耶?”既曰:“吾为君介绍:见吾兄加必丹(官名)格雷芙,及密斯来文杰。”
密而华德与亨利略点首为礼。忽回顾来文杰女,足恭至不可状。且曰:“吾终晤君矣。前此,在克林而登园中与君左,至今尚怅怅。来文杰爵夫人近如何?脑筋之病愈否?”
爱玛骇然应曰:“先生得毋误乎?吾生平从未至克林而登,至吾母密失司来文杰(此常人之称,非命妇也。女言此,盖正彼爵夫人之误)死久矣,安有脑病者?”
密而华德鞠躬曰:“吾果误矣,吾以为君即于意大利中与吾一见之人。彼家宏富,将来即袭其父之产,殆大闻家也。且闻来文杰夫人语我,无第二家足与埒富者。”
爱玛曰:“然则我家与来文杰爵夫人直有意反对耳。”言已回身避去。
爱伦闻密而华德言,寸心欲腐,防其更作俚语,方欲遽止之,门适辟,来文杰入矣。爱伦父母即踵其后。亨利欲详来文杰之为人,遂进而与握手。当亨利视来文杰时,而来文杰亦方睇审亨利。
来文杰者年六十,而其风貌则在六十以外,行步盘散,虽少越一阈,亦必以杖助之。发已二色,龙钟不可堪。以见状观之,在二十五年以前,必一魁硕好男子也。虽目眶深陷而英气尚郁勃,其人类宿然之火,忽然忽隐也,广颡丰颐,五官位置绝佳,甚似壮年,而伪为老态者。然为状固少,而实则少年之英气已尽,所余者残灰耳。
来文杰见时,以简括精当之语语亨利,其言适与密而华德作反对。言已鞠躬,乃与格雷芙爵夫人为礼。此时侍者言,席已设。亨利与爱玛乃随来文杰之后,直至餐室。
亨利私念此老年少时,不省作何状,遂私问爱玛曰:“尊甫曾在兵间否?君幸恕我不应言之言。似尊甫气概,曾以武阶自进者。”
语已,见爱玛愕然对曰:“吾父事,吾幼不之审,大致似曾莅兵,以吾常闻吾父述开米亚战状也。至其少时所行,则吾未之前闻。”于是入席行礼,此语遂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