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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亨利·格雷芙者,年三十三岁,为雷极那特之次子,长兄适殀,世居罗司汉,去白拉墨司凡四英里。少好水师之业,遂入水师,所业锐进,然无恋家之念。方未遇迦茵之前数月,家书趣归,而亨利至弗欲,方以炮船游弋于科伦比亚间。一日夜中电至,言长兄物故盖坠马死也。亨利素不见爱于其兄,然得电亦悲极。

凡兄弟二人居室,而父母必有所憎爱于其间。长兄雷极那德自少狂荡,然貌极韶秀,人恒爱之。亨利则廉素静默,故父母及妹,恒爱其兄。且亨利就学于外,均不相昵,人情善妒,或将嗛于其兄,而亨利则泰然无忤。因是之故,二亲恒以为愚,故衣饰服御,均不能与其兄齿。实则亨利天性至笃,而家人遂群目为痴也。

亨利既长,自审失欢于其亲,计去家力图勋业,家人必不恋恋。既入水师,敦恳如治私事,每得军令,全军皆信重,以为必不偾事。主者以其不辞劳瘁,咸以重事窘之,而黠者则冒匿其功弗录。亨利志趣极高,悉弗置念。但计父母之恶我,以我为不肖,故偏重吾兄,服饰饮食,判别贵贱,然吾苟能立功海上,得勋爵而归,则亲怒庶亦可释矣。

以此之故,往往谦退自牧。其父名为勋爵,而岁入恒寡,故亨利所得亦微。其兄复喜挥霍,亨利则从未浪掷。尝以空乏之故,窘迫万状,人亦无知之者。天性真朴,善于处众未尝恣其喜怒,以好恶人,亦知广交非所以省费,且昵近妇人,尤属无益,非自寻苦恼,即倾覆身家,故力遏嗜欲,久久遂成为性格。岁月寖寻,亨利自安术业,乐甚。既而得电趣归。

电至后约二礼拜,父书复至。书中大略曰:“吾亲爱之亨利知之:余电告尔以兄丧,余当审之。尔兄自是不立于世,以盛年横夭,不得不归之天意。余今无可如何,仅有安身立命之一法。”余文则言其病状及其葬仪而已。

既而又回述其家事,曰:“尔母及妹,痛哭不可自聊。余心已为之碎,此后吾残年衰朽,直待死耳。死期果至,老人亦极欢悦迎受,不以终局为戚。且尔兄之横死,不无过惨然天心如此,吾乌敢违忤?尔与若兄虽南北各天,死耗所及,想尔亦当悲戚万状。当尔兄逝后,家事如毛,吾无告,不能不用以告汝。今唯属尔以事,用代若兄。吾家岁入,恒不敷吾用。年来度支,悉属尔兄,吾亦莫从详悉,但知从中空耗实多,若负责不偿,则家声将因之丧。刻尔母妹所盼,殊望尔以身纾难,去其所业,归理家政。顾兹事重大,安能咄嗟之间,令尔肩承?尔当知吾年已耄,精力日耗,万难治此棼丝。外此,尚有一事告尔:

债负之重,无可致偿,若不急为之所,恐将来吾家食采,一一属之他人。此事吾殊不敢致念,吾儿当思吾家食采,自先世以来,服畴者将垂三百纪,舍此以外,吾家实鲜生机。以下语多悲凉。纸尾又云:及今图之,尚有良法,唯趣归家,方能了此债也。”

亨利得书,忐忑数日。盖生平注意水师,不欲舍是而去。亨利之隶水师,虽无升转之望,然纪功之籍,劳绩重叠,且与同僚及其所部,意气浃洽,心中极念水师阶级犹树,纵不履其颠,然去之亦不远矣。历年辛苦,已能自领一船,若霍然弃掷而去,殊为可惜。矧舍其盛业,往救垂敝之局,相较不复悬绝万万耶?始念决然弗归。

正犹豫间,而母书复至。其母生平最喜亨利,亨利尤酷恋其母。书词极短,言:“危局且覆,速归救我。”书尾则云:“尚有良法,应尔之身。尔归,则大局定矣。”

亨利生平视己应为之事至重,终始弗变其操,此时决然舍去其一人之术业,归救伦常中应尽之责任矣。先告诸军主,乞假,弗许。已,乃上书,言兄丧不能任兵事,请辞职归省父母。

书既上,一夜翻覆,不能成寐。自念一生愿力,全在水军,一旦澌灭都尽,胡以自聊?苟舍是而归,终袭男爵之虚号,拥食采之空名,究不能自觅一钱,用副此勋臣之名阀。凡水师将弁,无论学问如何,恒为五行家所狃,深信运之通塞。亨利此时思想,决还家必无佳运,心中慌惚,似大地坟莽,以赤手就中求生,为势万难也。

俄而,海军大臣批牍,准予退出王后陛下(即维多利亚)水师军籍。亨利乃觅小舟,去其师舡。此时,亨利心中情绪起落,不待著书者描写,可想其状。时,舡中吏士,脱冠麾诸舷上送别,而亨利酸泪几为之下,亦努力脱冠,对舷麾之,以报送者情款。

十八日,亨利至罗司汉古屋中矣。虽时届五月中旬,气候殆似残冬向尽者。房材既老,四围环以香树,景物如处殡宫,屋老人疲,家中相对尤极凄黯。亨利入门时,似有冷气鏖扑,心为之震。

亨利老父仪表伟丽,须发纯白,初见良欢,移时复如常度,盖愁烦也。抚亨利曰:“吾儿佳否?尔貌如恒,老人之心至悦。尔能如吾意,谢去水军,吾尤欣悦。然吾意殊不期尔能至于是。吾续得尔书,言已上书求退,喜骇万状。然尔来,余心已慰,初不计尔之力量,能至与不能至也。”

亨利曰:“既云不至,不如纵儿归舡。”

父曰:“尔来良佳。吾决尔此来,必复成事。且尔见尔母及尔妹爱伦乎?渠二人方往礼拜堂,以花圈置阿兄之柩,火车每来必晚,良未知尔之亟至也。嗟夫!家事至此,吾老何以为情?”已而言曰:“彼母子来矣!”

此时亨利之妹爱伦及母同入。母已六十,风骨尚未颓老,性情亦纯谨,迎面即知心中有万重悲梗者。母性至端,信教复笃,生平钟爱,即此兄妹三人,而于雷极那德尤笃。迨雷极那德死,精神猝然颓落,此时心中所极盼者,实欲力挽其垂败之家局。

而爱伦已二十五岁,其人风貌颇佳,性情独别,活泼不可羁勒,读书多,交游广,然情愫颇淡,独敬事其兄雷极那德而已。旦晚恒亦思自图百年之托,顾难得其人,夙心则欲攀援富室事之。有密而华德者,心许之人也。顾密而华德庸庸无远图,徒拥厚资,爱伦深审其家素封,托之或无患贫窭也。

迨亨利既归,家人待之颇有情。而亨利自审,舍老母以外,父妹咸欲藉以为用,前此力趣归省,特欲仗之收复残局,必非趣归慰藉其家众,于是颇鞅鞅。是夜家人聚饭,状极索漠。饭罢,聚谋自救之策,夜深始寝。

所谋大致,略为叙之于后:罗司汉采邑所有,悉举鬻之于人。苟得良价,可至十万磅。然英国此时地价绝贱,殊不能一半之数。当亨利父初袭先畴,已将其所业质人,得一万五千磅,迨其兄承业,复更质得五万一千磅,较诸售价已高。亨利诘其家人曰:“如是巨款所需何所?”家人吞咽其辞,不尽告。嗣乃诇得为其兄赛马所负。亨利念兄已死,遂亦不复更言。

亨利家业已罄,而外间举债尚有一千磅,且采邑之佃人,于英国马吉而节(此英国大节,凡佃家辞受,恒于是日决之)时,咸力辞其田弗耕。嗣佃者又难其人,于是责家子金垂一年弗偿。

亨利告父母曰:“家业凋败如此,吾亲何为趣儿去其水军,自阨生路?若纵儿所业,尚足渐陟升途,以救家祸。今全家同毙奈何?”

亨利母闻言,拭泪而叹。叹者叹其家事至此,哭则哭其亡儿耳。而勋爵尚夷然弗动,谓亨利曰:“尔兄生时,每及窘步,恒能为我措资。儿今且试图之以娱我。至吾生已促,为日无多,尔当念母及妹,为二人图全地,我夜中苦乏,宜早归寝,尔澄心思之可也。”

亨利于其父母归寝后,取烟吸之,细询其妹:“吾债家为谁?”

妹曰:“来文杰耳。彼及其女,于明日将居此,至礼拜一始行。”

亨利曰:“来文杰耶?是非曾为吾父理田亩之出入耶?”

妹曰:“然。此老于兄十八年前外出时,在此行猎者。”

亨利曰:“吾忆此老来时,尚携一垂髫小女,寡言少笑者非欤?”

妹曰:“兄言中已曲绘彼女儿状矣。”

亨利曰:“何也?”

爱伦曰:“我思闺秀,将来托身于人。凡为男子者,必不加以恶诋。兄亦知此老将来遗产,悉属其女乎?彼心大半属阿兄矣。父母挽兄回家,正复为此。兄之此归,有二要义一则循吾家故事,须议娶一贵要多资之女;一则请阿兄观吾家鬻产与人。”

亨利曰:“家人趣归,乃为是事耶?”因置烟斗于几上曰:“忍将以吾一身鬻此女郎耶?爱伦听我,此着殆蒙天下之奇辱,我将何堪?”语已,拂然归寝,不与爱伦为礼。

爱伦见其兄发怒,仍夷然如平时,自起至罏边,温其足,目视壁上祖宗遗挂,中有十七世纪之先烈。盖格雷芙者,英国故家也,虽所居屋宇频更,然实永居其地。前此有一世力效巨款于国,遂得男爵,沿袭至今,累叶以来,无鼎贵者,亦无羁寒者,不贵不贱之间门地颇旧。国人咸谓格雷芙家恒有浪子出乎其间,何由得保先畴,久久不丧?迨一观其家谱,便知其不遽颓替之故。盖其冢子必娶富室,虽浪掷资财,而遗产实未尝动。

爱伦眼注先烈遗照,因诧曰:“兹事吾祖累叶行之,胡以亨利鄙不屑为?若以我论之,宁事俄罗斯之犹太人,万不能弃我先畴,沦诸异姓之手。今毋论如何,吾必令亨利与来文杰女爱玛偶也。世岂有身为男子,乃忘其所自来者?谢我天主,须知吾亨利盖深知本分者或后此可以力挽其坚执之性。然爱玛之为人,如埃及之默妹,何由能使亨利爱好其人?(默妹者,埃及祀先之尸也。)特舍是别无良策,我今且睡,彼画中先烈,或俯鉴吾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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