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英伦北海之滨，潮音所及地，有兰保洛礼拜寺，坏殿之基存焉。寺盛时，寺外有城，今亦圮毁，遗迹留遗，则坏寺门趾，犹残骨之留于人间者。寺之东偏为草碛，碛外海也。立寺基北望，则瞭白拉墨司小村，渔家红瓦鳞鳞然。方兰保洛未经圮毁，白拉墨司为海埠，人物繁夥，数百年来潮汐起落，沙崩崖倾，所谓海埠者，沦于海中矣。

兰保洛已代谢，而白拉墨司亦从而替焉。凡前此城中雉堞连云，林墅纵横，游人如织，今则徒遗一坏寺之基而已。坏寺基于高埠之上，后临荒圃，纤草如毡，而草中缕缕有行人微径。自兰保洛经行至白拉墨司，则小湫纵横当路，水色正墨，海鸟时时飞集其中，循草径直上高阜，多杉木，众杉环绕中，有小屋巍然，人称之曰摩亚庄。

居人结宅者，颇心赏其地之佳，而诗人则谓其地过于幽蒨，识者亦甚以为然。地当春夏之交，草木翳绿，不见秾花，但时时触蝎虎出没坏墙之上。野花一一，辄作惨红，视之令人无欢。似造物特设惨淡悲凉境地，以撩行客悲怀，益以今昔变迁，遂愈生其凭吊。

吾书开场之首章，事在夏之六月。

时，天气清佳，赤日无云，海水澄碧，光景奇丽，游蜂作声于坟茔野花之上求蜜，黄莺飞鸣树间。有女子迦茵者，坐于风光之中，如感秋思。虽当盛年，而生此家乡，所接于目，半皆窀穸。似此荒寺古坟，咸若来告此女子，意谓：愁患之事，吾辈已前经，今皆成过去，特汝之忧患，正未有穷期，行方来耳。

迦茵者，非名门闺秀，盖村墟中一好女子，美文而通。文通之弊，其忧患转甚于目不知书者。顾蹇运虽乖，而赋秉绝厚，姿容既媚，复涉猎文史，操守至严。以清隽之才，乃所托不类，因是颇鞅鞅于造化之弗公。

迦茵此时怀抱虽非殷忧，然女子善怀，是其恒状。盖迦茵有姨氏，臃肿无知识，常与迦茵处。同时有一人，欲图娶迦茵，而女殊不当意。姨氏素以酤酒为业，恶少群饮其肆，长日喧豗。迦茵意，雅不欲。女性明晰，而所接均蠢蠢，臭味既不相类，长日严扃深居而已。凡人命运虽蹇，尚足以理自胜，特外至之凌践，则枘凿不复可耐。

以上，叙迦茵之身世也。

迦茵系出渺茫，莫省其父之姓氏，其母即姨氏之女弟，生二岁时，母亡，亦莫名其所由死。母氏所遗，仅发缕一束，及模糊之影相而已。影中亭亭倩影，貌与迦茵仿佛也。姨氏嫁格林华德，出遗物授迦茵，并指示其母容貌，令珍藏之。余物，则礼拜寺后三尺断坟已耳。

此坟，迦茵亦问诸格林华德氏而得者。因是，迦茵始识其母坟。坟不表不树，无碣可凭。格林华德氏曰：“是妇也，既无夫氏，又非室女，则墓碣一方，祗能镌诸死者之心，勿须碣之墓上。”迦茵闻言大戚，自是以来，遂不复问其母之身世。

迦茵性孝，终不以其母失节，遂鄙其所生，又自审命薄，匪特不以为辱，转伤母氏之飘零湮没以死，于是长日恒念其亲。一日病中，恍惚间若见死母来与接吻，后此追思，愈知世界之中，挚爱者无若死母，于是蹑影追形，结一团凝想，悉向其死母。每遇弗适之时，恒至母坟伸诉，意一身之血，均死母坟中之血，息息无不相通。此时迦茵之家，正去坟近耳。

迦茵亲戚，但有姨氏，然实不能得彼之怜，细审隐情，似死母生前，与不协者。即迦茵意念，亦非甚服其姨，特势方依人，不能不屈就驱策。而姨氏终如冰雪，遇之无恩，亦不令其外出图活。有时与姨氏辩论不协，将欲舍此而去，姨氏则强留之。迦茵知强勉之留，非出悃愊，又念所以强留之故，不必衷之爱情，亦非用以自助。留后，闭置屋中，不令他出，久之，大悟——姨氏夫妇盖恃之以活，非己身寄活于彼夫妇也！复念酤酒所入恒微，而格林华德复喜挥霍，既无生财之道，何由浪掷至此？然姨氏家中财用，则源源如流水，即迦茵求制一二新衣，而姨氏亦恒予之。

一日，迦茵求其姨氏入学堂，自审必无成功。逾数日，而格林华德氏已送致城中肄业，且日给膳费助读。迦茵既至学，则多屠沽之子女，自他堂视之，恒蔑不为齿。迦茵者倔强负气，归时自言是堂贱，欲更进于高等，姨氏夫妇骇愕久之，似有所商于人。逾数日，姨氏复入语迦茵，谓吾业贱，尔亦不能自致于高等，当循分而已。

迦茵遂又入中等学堂，居堂至十九岁。堂课所得，万非贫家可几者。尤有女友，门第恒高，而过从甚乐。迨至十九岁，姨氏忽趣迦茵立时去此堂，顾前此亦未闻有言及此者。迦茵愕眙莫名其所以，深思率尔去堂，又何以故？然侵晨中，有来文杰者至家，是人为居停主人，指挥屋舍，言将葺其渗漏，意吾之在堂，关键其在此人耶？来文杰时来，迦茵与接谈者，仅五六次。而来文杰每遇迦茵，恒注视如有所念。

是日，来文杰复来。垂别时，迦茵适过其侧，闻来文杰语姨氏曰：“是太肖名家女也。”迦茵自审是必为我而发。迨来文杰出，复郑重与迦茵道数语，悠然而去。其人颇宁静有威仪。

迦茵归自学堂，情状益无聊赖，以堂中多贵族闺秀，论文极欢；迨归，酒肆湫嚣如昔，益形鞅鞅。思欲引去此地，意唯为教习于外，始足避此猥杂，然须请之姨氏。而姨氏仍不敢专决，久乃报之，卒无成功。且迦茵所学远不如人，又处馆者多，位置遂阙。

时，有女友密告迦茵：以君国色，为此动生觊觎，转足自累，寻馆笔根家，半为保氏，半为课读自活。迦茵居笔根家九阅月，以聪明美丽之故，笔根大惑，因之恒与其妻反目，其妻趣迦茵行。书中所谓迦茵坐于风光中如感秋思者，即辞馆之第二日也。

迦茵无聊不适之故，非必抱此绝代丽质，都无爱慕之人。顾爱者虽多，而迦茵恒不属意。其中最爱最慕者，则又迦茵所不爱不慕之人，其人为三母尔·洛克。

洛克，土豪也，有田五百亩，中三百亩为己产，其余则赁而耕治者。以地望衡之，迦茵宜求偶于洛克，无洛克下顾之理。乃洛克之颠倒迦茵，如顾惜其性命。常情度之，必谓迦茵当回身就抱，而迦茵则冷涩若无睹，绝不与通。旁人遂莫喻其故。此日独坐荒旷之墟，即所以趋避洛克。以此地僻人稀，洛克必不能至。盖为洛克纠缠，毫无情趣，遂觉触目所及，在在悉寓凄凉。

方凝想间，陡见人影荡漾，矗立其前，脱冠为礼，则洛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