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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日记曰——

今日为十二月十五日,余已病三四日矣。侵晨不能起坐。昨天气阴惨,余又不适,四顾无一人在侧,余甚思亚猛也。余方书至此,不知亚猛身游何地?想去巴黎甚远,忘马克矣。

亚猛幸自保。我在生时,唯逢亚猛一人,始得少时佳处。余其始决弃亚猛而去,余今不能不本吾真情以告亚猛。余先有书与亚猛矣,不知者以为是马克谰语。余今以死自明,方知此书盖吾与亚猛忏悔之书也。

余今甚病,势在必死。犯弱病久,自知必不支。向吾母亦死于病肺,瘵根所贻,若家业留以畀余者。临命已在旦夕,断不能模糊以死,不开陈所以绝君之故,使君闻之。想君归时,定必有心向我,我尤不能不为开陈也。余所贻君书,使余能尽其隐,益私喜余之不负亚猛。

亚猛能忆及余二人在匏止坪时,闻尔父至,方饭,皆失惊。尔是夜陈说与父驳诘应对之词。明日,往巴黎,与父相左,即有人持父书至。书词极严重,约明日托故遣亚猛去,老人将自来;且坚约勿令亚猛知有此事。

亚猛,还忆余敦促亚猛行否?

亚猛去一点钟后,翁来矣。翁来色甚厉,谈吐处阅历甚深,以为勾栏人蓄机械心,深险如销金之窟,偶近其人,非力朘膏血不止。其始寓书时,词义尚正,及来时色加厉,语加峻,赫然不复可近,言语咸挟针锋。余对以此屋为余家,有自主之权,不能不以理自剖。

翁闻言,色少霁,乃谓余以翁垂老之年,不能睁眼静观其子为一妇人尽破其产,以余虽极美,何得以一人之美,陷一精壮有用之少年似此?余只得以一言辩之,谓余自与亚猛交,从未逾格费其一金。于是尽出质帖及还债之收条,举以示翁,剖余尽弃家具,正欲同亚猛赁小屋自活,良不欲多所靡费耳。且告翁以余二人安乐投契事,未尝纵恣浪游。

翁悟,乃执余手,道其悔心,并以慰余,徐又曰:“吾此来非敢恨尔身,特请马克再弃其绝大情愫若弃产焉者,并以赠吾子。”

余闻语至手颤。

翁近余前,再执余手,声极温婉,告余曰:“尔今弗当误会余言为不善。凡人生咸有失意之事,须隐忍之。尔为人至佳,若有隐德,匪寻常妇人所及,尤非常人所知。然尔当知心契此人,而此人身旁,犹有家室,此人身上,犹有伦纪。初时狂荡,固不足责,当到底思此人须任正事,方为成人。吾子素无家业,唯其死母所留之薄产仅可决弃耳。若尔所言市尔家具,权子母以活其人,则此子义不当受;脱令受之,外人不谅尔之心者,必且不齿吾子,为忝其家声矣。夫人安知尔二人相爱之深,亚猛得尔为风流之知己,尔托亚猛息花酒之浪游,但见亚猛狎昵荡妇,将死母旧业,一旦弃掷无遗,为可慨叹。迨事势决败,尔二人自陷罪罟,不可拯拔。尔之华年已谢,已无自振之时;吾子尤落拓,尽堕其应有之事业。吾老矣,仅有一子一女,所望于亚猛者,乃复如是。今尔尚年少柔嫚,可以自立,又为人至佳,留此一重阴德,正可消抵前此恶孽。尔与亚猛在此六阅月中,亚猛昏沉已深,吾四贻家书,概置不答,我死当亦不闻。在尔销毁炫丽服御,自安村野,与亚猛度日,乌知浪子之心,必不愿其所昵之美人清苦如此,孰复能料其溃败之所至者。彼夜出纵博,吾知之,彼背尔不令尔闻,吾亦知之。设一日将余所攒之产,及嫁妹之资,与吾养老之具,均以一博尽之,又将奈何?尔既能舍其繁华旧观,从亚猛同耐清寂,今舍亚猛而去,岂无同心之人?且尔二人联络既深,排遣不散,尚不计后此有窒碍难行之处耳。脱尔年既多,亚猛之业复败,两两相持,何所恃以互相慰藉?尔宜澄心思之。尔爱亚猛之心甚挚,尤当思所以保全亚猛者。今事势未极,亚猛以尔之故,犷然欲狂,异日受祸之端,因妒而见杀于人,尚且未定。尔不若割爱从吾之言。尔聪明,足周悉吾之言语,而吾尚有余情,尤当令尔悉之。尔须知吾何事至于巴黎?盖余有爱女,年轻貌美,修洁无复尘相,渠亦自思有其室家。余亦详举此情为亚猛言之。亚猛荒于色,遂不以余言屑意。今吾女嫁期且逼,彼所嫁之人,亦欲其无玷如余家者。此婿知亚猛不惜其身,游荡巴黎,嘱余令其悛改;不尔,将与吾女毁其成议。此女有室家之庆,今为亚猛之故,乃悬大局于尔掌握之上。尔更思之,可以为力之处,奈何忍吾女拆其既成之局耶?吾今请尔留其宽绰之地,以安吾女。”

翁言至此,余默然无词,只服为精实不磨之论。余思,若翁有不尽之言,不即透述者,大意以为余勾栏中人,即有真情属君,终有牟利之见,似余往日所为,断不能于后时有向善之日。余自忖凡与君定议清俭度日之局,几为往日恶名所掩,不能自直于人。至若翁所言,特自全父道耳;而一片真诚,若映射吾身,吾亦甚乐得此老一日之誉,知吾心志之正也。异日果验吾能保全其子,且使其女遥领吾相全之心,吾何乐如之!此时,余慷慨激烈之心,勃然发动,遂觉与君前日约誓同居之心,为此念所遏,消歇殆尽。

余于是拭泪向翁曰:“翁能信我爱公子乎?”

翁曰:“信之。”

“翁能信吾情爱,不为利生乎?”

翁曰:“信之。”

“翁能许我有此善念,足以赦吾罪戾乎?”

翁曰:“既信,且许之。”

“然则请翁亲吾额,当为翁更生一女。吾受翁此亲额之礼,可以鼓舞其为善之心,即以贞洁自炫于人,更立誓不累公子也。八日之后,公子可以随翁归矣。然初时必且怏怏,迟之又久,则妄念渐杀矣。”

翁果来亲吾额,且曰:“马克果好女子。尔有此念,上天必且福尔,特恐尔无术遣我子耳。”

余告翁曰:“翁俟之,我必使公子恨我,而我两人之情,当铸精铁为阑干以界断之,无使凌越。”

余立即作书与配唐,请践傻伯爵之约,以今夜相见,示自绝于君。此书即烦阿翁致邮政。

翁问余:“此书何为?”

余曰:“此即为郎君觅佳处也。”

翁又来亲余额。余觉额上受翁泪痕,似足洗涤吾向日之过失者。亚猛向常言翁为人善,余至此始信之。移时,翁上车行。余妇人之身,不能不哭。顾余终不能徇余私意,只得见君一哭为别耳。

亚猛试思,余尚有何过?余今病,病且死矣。致死之由,实出乎此。子向别我时,余哭泣若昏,而阿翁又不在吾侧,足以作吾之气。及子狠狠恨我,我几欲自吐其实,亚猛尚未信吾有隐衷。盖日夜祷天,助我自持之力,与亚猛绝,以实与翁约誓之言。方与伯爵时,又极力支撑,无使走漏其悲戚之状。天下有何人知我马克·格尼尔得人之难,含此万种苦心,托为醺醉以自解也。

此皆余真实之迹,愿亚猛怜而恕之。且尔所窘我之事,我亦尽恕亚猛也。

当与我分手之第二日,凡余匿迹相避之事,君知之矣,唯余心有万种悲戚苦恼之处,君或当不之知。翁携亚猛同归,已在意料之内,又料亚猛必不能久而离我,行且复至巴黎,故于大马路相见错愕,非内愧不敢见君也,特悲戚之怀触君突动。

此后逐日人来道亚猛如何痛诋,如何愤恨。余受之转见欣悦。盖诋我愈甚,正以见爱我愈深耳。亚猛尤当知余之欣悦处,非从至苦至痛中忽生此心,引以为愕,须知亚猛恩爱深处,实足以祛我悲戚而自生其欣悦也。方我绝君,方君去我,此人生至痛之事,积郁在中,将生狂病。吾故常以外物遏制,凡茶会及跳舞,余无不至。配唐曾对君言余随日拚酒,即属此意,亦欲早早戕贼其身,以求速死。

今肺病日剧,大概余所望者,将成功矣。试观某夜到君寓处谢过时,余已身力俱瘁,毫无生趣,君所目见。余今亦不再提此夜之事,须知此夜之不能拒君,实以一垂死之妇人,殊无力量足以支撑。若仍为情丝所缚,势必与君更合矣。而君明日所报五百佛郎之礼,是力驱此垂死之妇人直出巴黎之外。

余今百事都已抛撇。更闻倭兰闻我赴英之后,竟与傻伯爵联络亲密,而余旧识之伯爵,近亦寓居伦敦。此君待人面面俱圆,无予人见恶之处,余故往依之。而伯爵近亦有所昵,同居恐致猜沮,故别荐一友来与余游。余此时竟欲自裁。又念垂危之身,去死期已近,何复如此。故余在伦敦,一身中若无魂魄依附,遇事不思辄行。久又不适,因回巴黎。

回巴黎时,即遣人访君,闻已远出游历,此时更无凭借之人。思欲更寻公爵,而公爵受余冷暖已深,竟置不理。于是病乃日重,愁乃日结,瘦骨不盈一把。巴黎游子见余色衰,大家屏迹矣。此自别君后至今日之情状也。余病中受债家促迫,无可置喙,不得已寓书公爵,求其援手,未知公意如何,殊不可知。而亚猛又不在此,亚猛若在,则余病尚有稍稍苏息之时也。

十二月二十日。

天气极严寒,密雪纷落。余只一人楼居,病狂热三日矣,不能书一字。病中并无殊望,凭虚构想,拟得亚猛一笺,而笺终不可得。公爵至此,竟置书不答。可见男子肺肝,殊坚刚不欲恕人,可哀也。时配唐又往猛得譬尔第。余自是日起,辄咯血不止。苟亚猛在此,见余当发一痛哭。想亚猛此时在东边,地近温带,不似余在巴黎严寒之中,寒气侵肺,疾苦万状。

本日余尚能起,临窗观巴黎景象,想过此不复再见矣。行路中有一二人经余楼下,为余相识之人,喜气腾踊而过,并无有仰首望余楼上者。余尚忆前此病时,亚猛不识我,尚来此问疾。今余与亚猛相处至六月之久,余疾更发,而竟不在;且在天末,而心中又恨余不寓一书。然则余之孤苦伶仃,似数所定。脱亚猛在此,必长日不能离余枕函之侧也。

十二月二十五日。

医生禁余不令作书,然余坐思辄增热病。唯昨日得一人书甚慰。此书由是人心中所发,足以为余作气者。书盖君父所寓,其略曰:“姑娘惠鉴:昨闻尔病,吾若在巴黎,必至问疾;苟吾子亦在吾侧,吾亦令之往省尔疾。但余事集,不能自行;吾之亚猛,又离此有七八百里之遥。尔当恕我,仅以书来。而余心中为尔之疾,有万千烦恼之处,尔又须信我老人日夜默祝尔疾之早瘳也。今余有好友一人,托其往省,请马克姑娘延见之。且吾有谆托彼一事,甚盼其回音也。”

余得此书后,可见君父之心,不胜其慈祥。君须亲爱之。世间之人,无更有亲爱如翁者。此书后有君父手押在内,吾视之,胜于诸医生之方也。今日侵晨,友人果来,状甚踧踖,出翁所寄一千扼渠置几上。余辞不敢受。友云:“苟辞,恐无以为翁地。且翁意必欲姑娘留之,苟有所需,续当再寄。”余自念承翁之惠,当不同受施于他人。苟余死时,君来此,必将余所纪之事,举以奉翁观之,为翁言有一无告之女子,甚感翁之惠,落泪无数,预祝天之保佑此翁也。

一月四日。

余在此数日中,痛苦无尽,并不知人生受病,其身乃难死如是。因计余生时所享用之物,死时若以二倍之苦偿之。是时余家人已日夜守候,呼吸亦渐无力。凡余未死之时日,竟为咳嗽及狂呓分据其半。余餐房中积糖及饼,均友人所馈,意余病起,更与为欢;迨见吾病,均绝迹不至,而配唐尽将吾物转以馈人。时天气过寒,医言苟略见起色,即当外出以吸天气。

一月八日。

余昨日果坐车出外。天气至佳,大马路人极拥积,可谓开入春第一回笑靥也。余四向观人,均有佳节芳时喜悦之气。路逢旧识者,亦跃跃有春游之兴。时倭兰坐油壁车,略睨余而过。彼焉知吾冶春之心尽矣。中有一少年,为余最相识之人,独来与余执手。见余肌如焚,神色亦愕然动。余至四点钟始归,略饥。此次余出游,郁积微舒,意岂有生趣耶?抑余在密室中黯然不见天日,昨日复入广场之中,以游人和气荡涤之,因是有生趣耶?

一月十日。

余思前二日之想望复愈,特梦想耳。是日仍复卧床,周身以膏药密贴之。因追思当日艳冶无匹之身,人以重贿亲之,今乃枯瘦至此,门外人迹顿绝。意未生以前,积无穷罪愆,因而受此困苦,抑或既死之后,将有无穷福慧,因先被此荼毒。

一月十二日。

余痛楚之状,一日深于一日。昨日傻伯爵竟以资来。余力却之,正深恨余为其人之故与亚猛绝也。嗟夫!余与亚猛在匏止坪时,其乐无极,今亚猛果在何处耶?脱令能更生出此而去,再至匏止坪与亚猛同居,当无异赴极乐国土。然而余唯死方能出此楼耳。余未知明日尚能作日记与君否,此时尚未之知。

一月二十五日。

于是十一夜无睡矣,嗽不可止。每时自以为届死期。医生不许以手近笔。时于舒里·著巴在此守余病,始许余拈笔作数语。然余未死之前,亚猛竟不归乎?即此为永诀乎?子倘归,余尚可生;然虽生何益也!

一月二十八日。

今晨,余梦中为一巨声震醒。于舒里·著巴亦在余室,奔走视之。唯闻人声喧杂,与于舒里·著巴噪辩。于舒里不能支,奔回余室,哭不可仰。盖余之器物,均为债家标识拘留矣。有职役不脱冠入余室,发箱倾箧,遇物辄记,并未留意床上有恹恹欲死人也。幸律例无卖人之条,若以人抵,则余此时不知作何状。职役去,留人守之,且云九日内可以赴官辨其有无。余此时病益加剧。配唐欲赴翁父友家求贷,余不之许。

是日,忽得亚猛书,实如余意之所出,未知余回书君能得之否?急来尚能把晤。余入病中,仅有此一日得意,若足消释此六礼拜中之苦者,几几使余有欲愈之心。虽余回书甚言其苦,而寸心颇觉充畅。据理凡人固无长在苦中之时也。假令余得不死,君亦即归,共享此明媚柔和之景物,仍同处匏止坪楼上,岂不更胜!余每举笔,辄作此想,似睁目作梦矣。实则事势听其如何,余爱亚猛之心,终不可释。余非挚爱亚猛,多所恋恋,则余死久矣,何复有此一团虚望,望君来即耶?

二月四日。

游英京之伯爵归来视余,愤彼相识之妇人见负,来余家陈诉。见职役守余家,例应有犒赏之费,伯爵虽拮据,仍为余倾囊予之。余忘怀,竟与之言亚猛与我交情深处。彼亦佯为弗觉,亦许我见亚猛代达余之情款,不怒不妒,足见其为人佳处也。

昨日,公爵亦使人来问疾,清晨亦自来。彼年老仍健在,尚能久坐至二钟点之久。寥寥不过二十余语,相对泪落如绳,意自怀其殇女,睹余愈增其悲,若见其女之更死者。背驼首俯,唇哆目黯无精光,想其年岁与其悲痛之处,结而成此态也。余度其心,必以为靳财不给,余病乃始增剧,以一妙年之身,为彼抑勒至于此极耳。

时,天气愈恶,别无人至。于舒里·著巴亲余加笃,而配唐知我无利,辄托故远避。余自知去死益近,医生虽极意宽慰,余知之甚确。早知生趣仅有一年,转悔当日误听阿翁之言,与亚猛决。实则亚猛长在吾侧,吾亦不死。今事势至此,天也!

二月五日。

余呼曰:“亚猛来,亚猛来!我苦极死矣!”天乎,天乎!我昨夜痛苦,思欲他徙。盖在家一日,而一日长逾一日矣。本日早,公爵复来视余。余视公爵,而死若更速者。余此时虽极热,仍欲往乌兀图屏戏园中。于舒里以脂抹余颊,勿使他人视为行尸。余至园,即至第一次见亚猛厢中坐,眼光仍注亚猛往日坐次。已而不支,舁归。彻夜嗽且咯血,至此不能书矣。天乎,天乎!行即死矣。此死本在余意中,而所吃苦,则为余所不及料也。苟使□□(此二字殊模糊,不可辨识。)(以下皆于舒里书。)

二月十八日。

亚猛先生见此。自戏园归后,马克偃卧,都不能言。吾友痛苦,至不可言,余在旁目不忍睹,至今犹怖也。吾是时甚欲先生至此。马克临死,辄呓语,有可辨析者,有不可辨析者。略能辨之,皆呼亚猛。医生言旋死矣。

濒危时,公爵亦不复来。医生言此一次听戏归,病乃加剧。配唐恶极,先前用度皆出诸马克之身,今在东邻见其无可用处,遂亦匿迹。余人均不一来,唯伯爵来,又以举债多,巴黎不可住,遂往伦敦。去时尚留资与马克。职役及债主守物不去,俟马克一死,即拍卖耳。吾欲将一身之私积为马克犒劳职役,职役止吾,以马克且死,家中无人,即留钱,身后何用。盖未思马克死时如此痛苦也。死时不留一钱,即有所剩,一付质库,一为拘留。

马克弥留中尚略觉双泪渍颊上。颊已瘦损,附骨色如死灰。君苟见之,并不识为向日意中人也。马克既不能书,属余书之,而目光恒注予笔端,时时微笑。想其心肝,并在君左右。时见门辟,辄张目视,以为君入;审其非是,睫又旋合。汗发如沸渖,触之冰凉如水,两颧已深紫如蕴血。

二月十九日。夜十二点钟。

是日,至难度矣。早晨,马克气涌至喉际。医生以刀出其血,略能发声。医生告马克延教士来。马克许之。医生往引教士。当是时,马克呼余取冠及贴身之衣。俟忏悔讫,以衣冠著体,乃含泪亲吾颊,一语辄数喘。余亦泪落不止。

少顷,教士至。余急起延之。教士立房中移时,曰:“此人生为罪人,死当为教中人矣。”俄出,又引二童子入,一提十字架,一提乐器,曰:“上帝入死人许。”直入卧次,喃喃不辨作何语。余屈二膝,甚恨以身履此苦境也。又未知余死时,能有人侍疾终始如我否?教士乃以油抹其足及其手与额,又持咒讫,因思上帝苟知其人生时善念,迨死必引赴天上矣。自是以来,马克不语不动,非微息出入,余几疑马克死矣。

二月二十日。晚五点钟。

马克事讫矣。马克自昨夜二点钟起,抽气若辘轳,时时锐起向空而撮,若自捉其魂,勿令升天者。间闻一二次呼亚猛字,已而无力,遂死。死时犹有余泪也。余乃近而呼之不应,乃以口亲其额,以手搓马克目令瞑,因呼马克曰:“我一生为善之妇人,愿以此亲马克额,荐之于上帝。”

乃如马克言,著以衣冠,燃二烛,延教士来。余即自往教堂,请教士诵经一点钟,以马克余钱布施贫乏,始归。我虽不知教门之玄妙如何,思上帝之心,必知我此一副眼泪实由中出,诵经本诸实心,布施由于诚意。且此妇人之死,均余搓其目,著其衣冠,扶之入柩,均我一人之力也。

二月二十二日。

即以今日葬马克。凡其女友,皆来至教堂,间有痛哭甚哀者。至棺出教堂,过莽得麦得大路,有二人随行,一公爵,一伯爵。公爵老,以二人胁之行。凡我所书情形,即在马克丧屋,一灯惨然。而侍者犹供予晚饭,余不能下咽,盖余忘食二十四点钟矣。余实不能长留此间阅历凄凉之境,第马克既死,余之生命,亦不可必。即为吾有患,一旦填沟壑,即书马克遗事,不能如此之详,故余不惮怆恻,详为书也。

小仲马曰:

余读日记讫,亚猛谓余:“读竟乎?”

余曰:“设此情属实,我固知君伤心也。”

亚猛曰:“吾父在,可以证此事之实。”

于是余二人少叙,余即归寓。亚猛长日愁郁,自倾吐颠末后,略觉舒展。余于是同之访配唐及于舒里·著巴。而配唐言马克病时,为之假贷甚伙,且时出资予之,不留片简,无从索偿。余思配唐之为人,寻常妇人皆有此态,而亚猛仍出一千佛郎银帖予之,示凡为马克之事、凡属马克之人,均须加以恩意。遂顺途访于舒里。于舒里挥泪述马克苦况,且言思念马克之深。

最后,至马克墓上。时已四月微暄,日影反照墓树新叶之上,葱碧可爱。

亚猛至此,凡事皆毕矣,唯未见其父。亚猛遂约余同行。

余至亚猛家,见其父面庞身段,与亚猛相若也。始见亚猛,喜极而涕,与余执手。余固知此老慈爱之情,倍于他人。亚猛妹名博浪,二目明澈,聪颖绝伦,而出言婉淑无俗状。见其兄归,乃大喜,竟不知有一勾栏人将为其兄保家声,竟掩抑以死也。

余住其家数日,观其家人调护亚猛,已渐忘其悲哽之心,乃归。因书其颠末如右,均纪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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