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是时别家实瞠归,沿路追念马克言语,一一入于脑际,无一能遗忘者;思深脑动,遂辗转不复能睡。自思马克绝世丽姝,岂区区立谈坐议之间,为人所动?乃爽然若疑梦寐中所接之马克。意岂马克之为人,于人有异,能知余见爱之深而用此以答耶?
然吾闻马克之待客也,分寒燠两景,以定缠头之高下,似乎意在索直,而于狎邪之伯爵诸人,又漠然无所恋;若云专不为利,而于高年之公爵又息息相依附,未尝有离,何也?若云意在两少相狎,慕稚齿之相若,何以家实瞠之年少风流,复拥巨资,而马克未尝一顾,特注意于吾,何由前倨后恭若此?
然则吾数分钟之款昵,怜其病态,哭其无依,马克因追忆沉疾之时,感吾屡屡问病,盖有实心于彼而许我乎?是吾数分钟之情款,胜人长年觊觎而不得者多矣。虽然,吾始思马克,自后当实近其人,过此别无余望矣。第马克身为勾栏中人,而吾之待之,实目为一至贞至洁之女子,因立谈坐议之间,此后可以长亲芗泽,几疑人间无此迅捷之快事。
于是通夕无睡,意念忽起忽落,或欣或憾,不知所云。终复自疑:马克美人情性,若杨花之随流飘荡,瞥眼便无痕迹,不如从今决绝之乎?于时余之思索,浑无涯际,一身都在梦呓之中。移时,复思马克既已亲我,则马克之病实余责也,今当竭其精神智力,专注马克身上,为之治病始可。思极力疲,昏然遂寐。
迨寤,日已逾午。时天气至佳,余起,徜徉栏外,自以为一生美满之事,无此为极。既盛服讫,而心犹上下如辘轳,觉毛窍之间皆透微暖,岌岌顾景,唯盼马克所期之晷刻若弗届者。几疑寓楼狭仄,若不能盛吾偌大之佳趣。
于是遂出经恩谈街上,见马克所御之车尚驻门外,余遂左折向大马路而行。此时狂喜已极,觉逢人咸有欣悦吉祥之气。乃逡巡路上刻许,见车影隐约自远而至,余心固以为马克至矣。已而车停,果马克也。
时有一少年在稠人中锐身而出,与马克言,已而自去,马克车亦遂行。余竟前睇视少年面庞,即马克餐房中所悬之画像。然则此少年殆即配唐所言之某伯爵耳,或且马克昨夜严关谢客时即属此人。今停车自明,并峻拒以今夜勿往乎?余是日前半日为思虑所困,后半日昏昏然手足不知所措,至十点钟始归。
入更衣处,治齿盥手,复三点钟之久。时时视壁上悬表至一百次,而两表针锋行度相埒,余此时盖望其一能飞越一半分者,余即奉以为率而先往。已而钟动至十点半,余度行至马克家适十一点,遂自余寓起行。至恩谈街,仰望马克楼上灯火荧然,余问阍者格尼尔姑娘归乎?曰:“姑娘出,从未有十一点前即归者。”余始谓由家至恩谈街,为时当半点钟,因阍者言,自视其表仅五分钟,可知余情恋马克行路之迅也。
时夜已黑,余往来恩谈街上,阒然无人。忽车声辚辚,当门而止,下车果为马克。马克左右顾,若觅人者,余遂与执手为礼。
马克曰:“君至乎?”
余曰:“昨夜承马克约,故应时而至。”
马克笑曰:“吾几忘之。”
余此时如冷水浇背,兴致全消。顾知马克性格如此,即亦习不为怪。马克乃肃我入。
马克顾侍者曰:“配唐归未?归时当即来,为吾将楼上灯火扑息,客来道吾未归也。”
余默然无言,相将至卧榻前。
马克去外衣,移榻近火,手拈表链,语余曰:“日来有异闻否?试以告我。”
余曰:“否,此来吾甚悔之。”
马克愕曰:“何谓也?”
余曰:“吾观马克恭甚,得毋以我来为窘乎?”
马克曰:“否,我长夜失眠,头涔涔然。”
余请间,俾马克将息。
马克曰:“我倦即眠,君亦无须去也。”言次,闻叩门声甚厉。马克颦蹙曰:“侍者安在,将自起启关?”
顾余少坐,而马克遂出。余伏而俟之。
门辟,余闻声知为善琴之某伯爵也,问马克曰:“善乎?”
马克曰:“否。”
伯爵曰:“我来苦君矣。”
马克曰:“然。”
伯爵曰:“君待我落寞至此,我何开罪于君耶?”
马克曰:“君固无罪,特我病思眠,厌闻人声。且吾每夜归,未过五分钟,君已踵至,屡验皆然,君意究何属,试以告我。若悉心向我,我固已峻绝足下至百数,今请移爱我之心他向,我此次辞君为永诀矣。若稍明进退之分,速离吾门可也。侍者来,可提火送客。”自尔不闻他语,但闻户枢声戛然。遂入。
侍者既送客,尾马克入室,马克语侍者曰:“告来客勿以喋喋者凂我,我病厌闻人语狎媟事,再来,严扃勿使入。我操业猥贱,人见丽服炫世,昵我若渴,一旦容色颓暗,未能知值人兽畜我否耶?”
侍者曰:“主人火动筋掣,旧疾更发矣。”
时,马克血脉果贲张,苦里衣约体,促取寝衣易之,仍问:“配唐归未?”
侍者曰:“已告其人,归时当即至。”
马克曰:“此又一负心人也。彼需我则如鹰附人,我苟需之,则去如冥鸿,独不思我之待需于彼,为事甚巨。”因命侍者以洌酒冲冷水至,再佐以他馔并果子,遂顾余曰:“与我同食,何如?子姑以书自娱,我更衣即至。”乃燃灯入浴所。
余此时若处冷瑟之景,甚为马克怜惜。
无何配唐入,见余咤曰:“子何遽在此?马克安在?”
余曰:“浴耳。”
配唐向余曰:“马克悦子,子知之乎?”
余曰:“否。”
配唐曰:“然则子胡至此?”
余曰:“余来候马克耳。”
配唐曰:“安有夜深至此耶?”
余曰:“何遽不可?”
配唐曰:“谎哉!”
余曰:“乍来时马克不甚为礼。”
配唐曰:“少选,则佳境出矣。”
余曰:“何谓?”
配唐曰:“余将好消息来矣。”
余曰:“子言马克悦我,向子究有何语?”
配唐曰:“昨夜子与向客行时——”甫言至此,骤问余曰:“客得毋为家实瞠乎?此人今安在?”
余此时笑声将冲咽而出。私念家实瞠顾我,道配唐如许情愫,今乃若识若昧耶?
配唐复曰:“此年少性质佳,然操何业?”
余曰:“渠每年有二十五千佛郎子金,其家不甚贫也。”
配唐骇曰:“确乎?向马克亦问吾子家产何似耳,又问子何业,家何向,外遇何人?凡二十许少年时应有之事,匪不问者,吾盛道子美以对之矣。”
余曰:“感甚,昨夜呼子何也?”
配唐曰:“否,夜来命吾遣伯爵耳。今日渠有事见属,幸已得当。”
言至此,马克浴已罢,懒妆博其衣,意态娟媚愈胜,语配唐曰:“见公爵乎?”
曰:“见矣。”
“付尔何数?”
曰:“六千。”
曰:“有吝色乎?”
曰:“无之。”
曰:“累此老矣。”
马克取银券,问配唐曰:“子有需未?宜急言。”
配唐曰:“子知我者,得数百佛郎足矣。”
时,夜已深。马克期以明日,遂留配唐同饭。
配唐曰:“客居吾舍,当往。”
马克曰:“嘻,汝以狂荡终老矣。”
配唐嗤然,谓余曰:“亚猛坐,余行矣。”
马克以银券置格上,笑谓余曰:“吾倦矣,子许我偃卧乎?”
余曰:“匪特吾愿,且欲子先寝耳。”
余遂坐其卧次。盖思配唐之言,券至而马克已悦,为非妄语也。
马克谓余曰:“子怒我先时有不豫之色乎?”
余曰:“不敢,且弗特此无所隙,即他有所怫,亦万无憾君之理。”
马克曰:“然则子甚爱我乎?”
余曰:“几狂矣。”
马克曰:“子亦未计余乖戾之癖至此,乃款款相昵,子若有心,试誓之。”
时,侍者提樱桃与他馔及葡萄酒至,安二席。马克命移席傍榻,谓侍者:“尔三夜弗睡,余此时毋须尔。”
侍者曰:“下双关乎?”
马克曰:“午前,勿令人入也。”
明日朝曦甫上,马克告余曰:“君且去,公爵行至矣。然彼来时,适吾未起,辄坐候弗去。”
余曰:“何时可以再晤?”
马克出钥匙,俾余启关出,曰:“吾有片楮相授,君但如吾说行事可矣。”
余请以钥匙见付,马克曰:“余待他客,从未有此。”
余曰:“唯其无之,顾余待马克特厚,为敢破例以请。”
马克许之,既而曰:“无用也,是诚在我,此钥虽落君手,而户上尚有秘栓,君安从入?”
余愕然。马克乃许予去栓,予遂出。
是时,恩谈街上尚无人行。予颠蹙如浓醉新醒,余味醰然。因思男女相悦之事,若其人出于闺秀,则措手甚易,用情初不为难,犹之虚郭空城中无所有,先入者即据以为主。然而古人之设为礼法以防卫,亦犹树栅立障,以卫女子外向之心。第智慧已开,虽有峻防,亦不能拒。
故世有娟好之女子,为时已届,挑之即动,盖易事也。若在勾栏之中寻觅钟情之人,彼阅历既深,心犹铁甲之坚,不可遽入。诇之以情,彼已觉之久矣;笼之以术,则彼术尤胜,故其人殊不可羁縻而牢络之。盖彼之自能防闲,胜于人之防闲闺秀也。间有至情发于心坎,专待是人,人已不为之信。
昔有牧牛童子,常戏号以动耕者,耕者奔集,悉其戏也,后此童子为熊所扑,更号,无应者矣。故勾栏中人以心向人,人终不信,即此类也。盖余此心特通脱之论,殊不为与马克定情而发。余今与马克屏障尽撤,欣合无间,且钥匙在此,已操自如之权利,此事非得苍昊之力,初不为功,喜极而睡。
醒时,已得马克小柬,订夜间到乌越德武形戏园,俟戏至第三出时上楼相见。余珍藏其书,拟以日往,而逡巡不敢赴。计唯至马路上候之,果见马克之车,过如昨日。至七点钟时,余即至园中,两厢均无人,果至第三出,厢后门辟,而马克玉容出矣。俯觅见余,波流送睐,座上人均为颠倒,余视较昨夜灯前所见尤艳绝。自视钥匙,今夜可复相处,自谓较座上人艳福不可纪极。俄而望厢上配唐至,某伯爵继至。(此赠图之伯爵,非善琴之伯爵。译者。)
余此时冷气直逼胸臆,马克若觉,复顾余而笑,乃侧身背伯爵坐,注目台上,睛不他瞬。迨既停演,马克顾伯爵耳语,伯爵遂去。
马克乃目余。余至马克厢上,执手为礼讫,马克视余以坐。
余曰:“此非伯爵坐乎?”
马克曰:“然。吾以君故,特遣之市葡萄矣。片晌之谈,未为不可。且配唐非外人,但坐无伤。”
马克遂携余至暗陬,问余曰:“君何事郁郁?”
余曰:“微病耳。”
马克曰:“然则归寝乎?”
余曰:“安归?”
马克曰:“君自归耳。”
余曰:“马克独不知余见马克后,睡不贴席耶?”
马克曰:“然则亚猛见我有客,不当更为郁郁耳。”
余曰:“非也。”
马克曰:“子意余已知之,勿强自饰,今且往配唐许候我。”
余诺,马克麾余归坐。余曰:“子若先告我,我可以资赁厢,安庸伯爵?”
马克曰:“冤哉!彼豫赁一厢,以柬相速,我爱亚猛,故约君于此相见,而君转以为马克罪,奈何!”
余谢曰:“诚哉吾过。”
一刻后,马克与配唐先行,余即至配唐家。配唐亦始下车,见余,惊曰:“吾以车,子以步,乃与我埒速耶?”余唯唯,即问马克。配唐曰:“在家与伯爵语。”
余乃即配唐家闲踱,既而谓配唐曰:“余男子,乃默俟伯爵出马克之门始敢入,耻莫甚焉。”
配唐曰:“嗟夫!子之不据理而为辞也,独不思马克能以力祛伯爵乎?彼二人相契久,縻金钱无虑巨万,且马克经年挥霍,当以一百千佛郎计,矧又举债累累然,虽公爵时以资来,而马克不能举一切巨细均仰给于公爵。且伯爵经年亦有数十千佛郎资马克,子岂可令马克断绝是人。马克爱子固挚,以余思之,尔二人之情,不当痴迷,弗为他人之地。且穷子之力,每年不过七八千佛郎,第供马克车力,犹且弗给,遑论其他。子诚爱马克,只宜间一两月馈花贻果,或送厢听戏,为淡泊交游,计亦良得。何用狺狺然与人争媚,岂子所堪。且君早知马克非良家子,但图两心相印,眼前行乐,何能责其不为外遇。彼马克盛饰其屋,锦绣其身,听君赏鉴,不名一钱,于愿斯足,子尚何他求之有?”
余曰:“子说良然,第余每见一人,称为马克之友,余心即如灌沸沈,不复能耐。”
配唐曰:“伯爵为马克所必需之人,今已麾之门外二日矣。彼晨起送马克厢戏罢,复自送马克,在理宜延之少坐,马克既约亚猛守候,则今夜断无更留伯爵之理,何庸躁妄。且子何独不忌公爵而专忌伯爵耶?”
余曰:“公爵年迈,非马克之匹,故不措意。凡男女之爱,只宜有一,不宜有二,子何疑焉?”
配唐曰:“甚哉!子见之左也。我见故家子弟,秀媚如玉,挥金如土,偶向狭斜,均行余此法,此何足辱。子试观巴黎中名娼,同时非有数巨家为之资给,金钻锦绮之属,于何取足?若马克身世,一人恣其挥霍,安有偌大金窟耶?今使时有便家,一年得息可五百千佛郎,亦不为不富矣,而其家车马、奴仆、衣裳、器物,与夫妻子之养,已占十分之九,综计其余,仅有五六十千佛郎,留为夜度之资而已,则所欢势不能不资于他氏。彼马克者,天幸能契既老且富之公爵,妻子皆逝,仅余从子数人,而其子又均巨富者,无所冀于此老,故得恣情以遗马克。而马克终年得彼六十千佛郎,斯足矣。盖彼原非有为而来,不能多所需索;多索将亦生厌,靳而不与。今巴黎荡子,岁不过蓄二三十千佛郎为冶春之具,从未见如子之戆,不许马克更属他人。彼人岂不知娼门赖以生活者,不必一人,一经明言,殊无趣味耳。假令此辈少年尽各如君快意,专享一丽人之乐,势必匿迹投荒,自裁于非洲之上,声息莫闻于人,而巴黎债家尚林立也,君以为彼所昵之女子,尚能情感而怜之乎?彼方以为资财不继,用霸力而窒其生路,今势败自图,正吾脱身之日也。凡余所论虽烦屑,皆洞中世故,怜君诚确,故以相示,今良不欲以冶容奇癖之女子,使君自累其身。今且无论他事,即马克尽却公爵、伯爵之谊,专注君身,君自问何恃足以兼并二人之力?脱君心餍情索,怫然自去,而马克盛年致富之时,已为君误,所失滋大,君又何物足抵马克之失?徒见马克以盛时致富之途,尽误于君,君异日不过以兴尽忘怀四语搪塞而已。夫兴尽忘怀,君情究与常人何异?若令情爱马克,护惜已落之花,收为己物,则君之贻累,更将不浅。凡此情愫,只宜出之妙年,若佳人年老,收为后房,则沮碍之处,尤匪言所罄。子姑信吾言,以泛泛视马克,勿太锐进以自苦也。”
余始不意配唐有此见识,竟无词以答,只能执手为谢。
配唐复曰:“子速除成见,更勿蹙蹙其容。子但问家实瞠,便知此中利病。”言已,推窗同倚,俯视路上,阒然无一过者。
余昏然懵然,已将马克二字凿入脑际,不可除革,虽知配唐言善,竟亦不能从也,唯时时嘘气。配唐心殊不然,似以余为病入膏肓,无足理者。已,见伯爵登车,配唐阖窗而入,即闻马克呼曰:“来,馔胾冷矣。”
余既过马克家,马克谓余曰:“子仍弗适乎?”
配唐曰:“否,吾已婉导之,誓言改矣。”
马克曰:“能改,固善。”
马克谈次,匏犀粲然,娟媚入骨。余此时更无言说,自度在他人则为极乐,而余时味配唐之说,欲姑行之,殊病木强言笑,咸不自适。移时,配唐自去,余与马克同坐炉隈。
马克凝神若痴,乃顾余曰:“子知余此时之心乎?余方摒挡一事,今且弗言,事成,余当无累,定与亚猛适野过彼炎夏也。”
余曰:“此着也,是子一人摒挡而来耶,抑有他人佽助耶?”
马克曰:“余力,安能独支?冀事成,与子共被其利耳。”
余闻言怒形于色,因忆漫郎与德习恺尔诓他人腰缠,为男女行乐之地,丑行贻在人口,余岂屑之,不觉声抗而厉,言曰:“吾请马克勿强吾同享他人之利!利不我出,我亦不敢邀马克享之。”
马克曰:“何谓也?”
余曰:“我固知子与伯爵深谋矣,第利非出自亚猛之身,岂能以此重污马克。”
马克曰:“亚猛犹童騃也。我始以为亚猛真心爱我,今方知余之误也。”遽趣琴棹,复弹暗威打赏哑拉坪卡调。
余闻马克琴声,恍然忆初来时已闻此调,即近马克琴次,言曰:“君其恕我之戆乎?”
马克曰:“子试观之,定情甫二夕,即哀我见恕,是我与君初时之约,岌岌殊不足保矣。”
余曰:“马克,余爱君过深,故喜怒无端妄发。乍适野之议,余讵弗悦,因追念佽助必资于彼人,不觉气如结轖耳。”
马克乃双挽余手,笑曰:“子试思之,尔我二人相爱,适野自怡,岂非人生难遇之事。矧我怯弱之身,尤宜作数月将息。然既久客野次,则家事纷如乱丝,尤宜节节梳理,且缜密部署,即所以不欲累君,非妄语也。盖吾心坎之中,得君已极美满,不能更著一人,而君竟严气正词责我,何也?”言未已,马克复曰:“童哉亚猛也!从今以往,吾自了己事,亚猛幸勿预我。”
余曰:“唯命。”
马克曰:“孟夏将临,时至,余即与君同适水次林木阴翳中饮乳酪耳。嗟乎!以巴黎之富丽,马克之身日在金碧之中,一旦忽舍其故居,而寓居山水清寂之地,岂非异事。虽然,吾身固亦田舍产耳,今日享用虽逾于缙绅之女子,回念儿时生六年,犹不能自识其姓氏,滞蠢已极,何以今日陡发灵性,觑得便利之地,即知与知心人共享之?由吾阅人既多,凡人爱我者,皆彼自便其身,而子爱我,乃专心为我护惜,毫无自私自利之见,故不能不与君同其苦乐。在昔余亦数适野,然一过辄忘,今游侣得君,即清寂亦不为窘。今吾息恹恹然,不久当即泉下,故凡有举措,殊不欲君强拂我意者,亦欲令君于我他日死时,追怀此绝代之人,何得重违彼意,留一生不尽之憾耶!”
余闻言,心胆俱醉。虽知此举为不义,如陷严刑,然以马克之命,亦忍耻而冒为之矣。明日向晓,余别马克,订今夕再会,马克不答。
至日中,忽得马克小柬,云:“今日困甚,医生言须极早就寝。宵分,君可勿来。患君怏怏,请以明日十二点钟相见,为我补过之地。”
余得柬,骇极,意以为马克诳我,额上汗出如蒸。不知马克此人,何以镂吾肝而镌吾肺!虽然,彼既却我,我恃有钥匙,权利已落吾手,今当以夜往,苟彼中有人,吾当以掌立批其颊。于是逡巡至四点钟,向马路迟马克不至,再周戏园,均无迹兆。
时,钟动,已十一点余。余径造恩谈街马克门外,仰望楼上,黯无灯火。敲门问阍者,阍者曰:“格尼尔姑娘未归也。”
余策马克此举,特为逐客之方,将排闼入,且恐马克帷中有人,良无以为马克地。此时进退莫知所适,唯痴立注目马克楼上,若冀有所得者。迨十二点钟时,有车至九号,余度其人必伯爵矣,下车果然,叩关径入。余冀阍者辞彼若却我者,无聊当自去,直至四点仍弗出。
余鹄立及天晓始罢,其情况盖万分难耐矣。还寓,遂放声而哭,几欲割弃而去,归就父妹于故居。然而,余之情愫不可不使马克知之。盖余初念以马克为奇女子,今知诳我特甚,决计当与之绝。
顾绝彼甚易,策不当使知余为难于割弃者。今与书宜以间略出之,于是忍泪而为书曰:“马克女友足下。吾甚望尔昨日之病为轻而易治,于尊体无恙也。吾昨夜十一点钟候尔,侍者言马克已他出,然伯爵踵至,竟至四点钟沾滞妆楼,吾自思良不如伯爵之幸也。想吾比夜与君相处至十余点钟之久,尘浊之状,见触玉人,甚可厌恶。然吾于此十余点钟之中,君婉昵之情,艳媚之态,弥日固未尝去怀,此时非甚思吾父,急于归省,定即奔赴足下之侧矣。吾恒产远不如人,足以与有力者追逐,然自顾人非甚贫,殊不如足下所料,因以怜我,俾仰他人鼻息。今请足下幸勿思我,两浑而忘之。我自料身世,殊无专享艳福之日,今还君钥匙一具,我虽握此权利,未尝得一日之用,敬以还君。如昨夜卧疾时或有需此之人,用以付之。书不尽意,言下慨然。”
余作此书竟,手足俱惫,而余怒弗息,转环自读至十余次,甚愿书至,马克持而手颤,即为余报复马克之时也。迨八点钟,余侍者入,以书付之,俾送至马克处。
侍者曰:“索还书乎?”
余曰:“彼有回书与尔,则留俟之。”
余此时意马克必有书至,迨时已近午,侍者犹弗归,余惴惴不自聊赖。复意余与马克,不过邂逅之遇,讵能责备至此。安知马克回书,不曰伯爵旧谊,亚猛新欢,是亚猛间伯爵,非伯爵间亚猛,则将何辞以对?既而又思余待马克如是之笃,而马克公然负心,则此书虽极隐刺,独患其不中窾窍,宜更加丑诋,始释吾愤。终则追悔贻书之误,宜及时赴马克之约,谈言微中,俾之愧怍萌生,余转享彼一副眼泪也。
坐候久之,侍者归,语姑娘方睡,书不遽入,醒时自有处分。
余悔极,欲索书回,又患既为马克所窥,则大挫丈夫之气,乃愈思愈歉,不复自持。迨已过十二点,则又自咎曰:“此马克约余相见时也,苟无此书,当在柔乡深处矣。”辗转不知所为,因奋然曰:“苦候无益,不如向外疏散,久之更归,当得尺一之书。大凡迫促转无其事,缓或自至耳。”乃起赴餐房,经过恩谈街道次,每见妇人,恒疑为马克侍者持回书者。
食已,即归,问阍者:“有回书乎?”
曰:“无之。”
更问侍者,亦曰:“无之。”
余知大势去矣,始大悔贻书之误。然犹冀马克自来,而细数点钟,逾越已久,似又断无其事,乃知马克果非常女子矣。
时,钟动五点。余复踱至马路,冀见马克时,余矫为萧闲之状,以傲马克。迨马克车过,余神气为车声所摄,眼光炫乱,竟不见马克之面。但闻其车辘辘,自近而远,悔恨无极。因顾市壁觅戏单,再冀入园以遇马克。忽见巴黎华味安园有新演之剧,意马克必在,入视而座已满,竟不见马克。周历诸园,而玉貌珠衣,不可寻觅。
行至半路,忽遇家实瞠,问余何适。余曰:“适从华味安来。”
家实瞠曰:“余才由鲁伯懈来,以为君必在尔,乃竟未见。”
余曰:“何为也?”
家实瞠曰:“马克在彼。”
予曰:“确乎?”
曰:“然。”
“然则谁为之伴?”
曰:“伯爵少来即去,续从公爵归耳。时余座旁空其一,余以为马克赁以待君者,今不然乎?”
余曰:“马克所往,余何由必从。”
家实瞠曰:“昨配唐为余语耳。子今既得良伴,当慎守之,美人声价,近足为君荣也。”
余闻言踧踖,殆不可堪,盖悔贻书之误。
既别家实瞠,沿路自思,拟至家实瞠许,托其缓颊,又恐为马克峻绝,无宁自归。至门,复问阍者有恩谈书至乎?阍者仍曰:“无也。”余思马克之意,岂待余到彼索回原书,自伏其辜,然后赦余。然余惘惘竟日,都无卑下之意,为是不以书来乎?
余此时情思起落千丈,自念马克负我,则气陡壮,复念人言咸道马克爱我,则又凄然自悔为负马克。究之马克初念,以百转之柔情,经营偕余适野,即知余家别无余资,不足以供马克,故不惜暂时以身与人,剥彼巨金,作数月苏息,自养其万金之体,供余怜惜。孰料定情二夕,而余竟以无谓之怒嗔,酬彼无穷之情思,则此举未免过于粗豪矣。
且马克始以书来,订余午间相见,殊有何过?矧予定情在伯爵之后,即彼回波盼旧,亦属不得了之情丝,我已明明知之矣。于昨夜何不至戏园游衍,而必至径至恩谈;何不过存故交,而必私侦妆楼之下。则今日马克之不答书,令余苦恼,正彼苍所以报余之孟浪也。于是辗转达晓,此心并无他属,觉马克之事,全灌吾头脑之上。
然能谋所以胶续前欢者,无若配唐。乃自至配唐家。配唐怪余早至,余不敢道马克事,绐云:“将觅车归省吾父耳。”
配唐曰:“天气良佳,归乡殊适。”余视配唐,其色甚庄。既而,问余曰:“过别马克乎?”
予曰:“未也。”
配唐曰:“弗去亦佳。”
余曰:“何谓?”
配唐曰:“既已绝交,过别何益。”
余曰:“马克之事,子知之乎?”
配唐曰:“马克以绝交书示我矣。”
余曰:“马克何说?”
配唐曰:“马克字我曰:‘伫伯哪尔同来之客,甚无礼也,此书何由见贻!’”
余曰:“言时其色若何?”
配唐曰:“似嗔非嗔,但曰彼飨我两席,至今未临谢也。”
余自念两日狂嗔,仅值马克一笑耶?因问:“昨夜,马克如何?”
配唐曰:“归自戏园,即同伯爵夜饮耳。”
余知马克之意,已涣散不可收拾,乃佯语配唐曰:“马克殊佳,幸不怒我。”
配唐曰:“智哉马克,若竟似君痴,不自排遣,则后此余情将何以续!”
余曰:“马克犹念我,何以并书不答耶?”
配唐曰:“彼方悔爱君之误也。大凡妇人性质绝抗,绐之以非理则甘,折之以大义则拂。吾知马克至死亦不报君矣。”
余曰:“如何?”
配唐曰:“两情已绝,无可续矣,奈何!”余曰:“我苟以书请罪马克,其幸留一线以相怜乎?”
配唐曰:“试为之。”
余喜极,遂归草笺与马克曰:“今有一人独居,愧愤昨日贻书之误,今且归矣,欲丐君哀怜,假以片时余息,俾得扶服君靴袜之下,默自忏悔。幸假颜面,以赎重愆,临书不知所云。”
书竟,付侍者送马克许。侍者归,道移时即示复。
是夜钟下十一点,五朵云仍渺若天际,余至此全无生气。计留巴黎徒增心痛,遂蹶起检束行箧,期以明日行。正在摒挡之际,忽叩门甚厉,甫启关,侍者曰:“二妇人至矣。”
余即闻配唐呼曰:“我也。”
余急趋出,见配唐方四周瞻瞩,而马克则兀坐软凳之上,凝神若思。余急至马克前,紧握两手,疾首自疚。
马克笑曰:“相处未几,此是第三次服罪矣。”余即告明日将归。马克曰:“知君思亲甚笃,然断不以我之故,遽变初念。吾得书后,即欲自来,配唐以君归思匆匆,不欲以此见沮,故迟迟耳。”
余惊曰:“君来足沮吾事耶?”
配唐即曰:“防君外遇在室,突来断君佳兴,未亦为得。”
配唐言次,马克以目止之。余顾配唐:“君言,我殊未悉。”配唐即乱以他语,自行入室。余私语马克:“何由与配唐同来?”
马克曰:“适同至自戏园,俾令送归耳。”
余曰:“有亚猛在,何患无君侍者。”
马克曰:“本不敢以琐事劳君;再君至吾家,患又以他故增怒,不欲以懊憹之物置君心坎。”余固请,马克仍曰:“吾迩来防闲至密,无故患伤人心,故不欲君同行。”
余曰:“君措置我者,只此一途乎?”
马克曰:“然。”
余曰:“我不敢他道,请君只问马克心中有我否?”
马克曰:“我身若处隆富之地,俯仰可以自给,既与亚猛订盟为相知,我更恣情外遇,则我为负亚猛。乃我身有四十千佛郎之逋负,衣物驺从之费,又糜一百千佛郎,一心弗愿不利于亚猛,故不能不自为计。而亚猛时时以外遇责我,不其冤哉!”
余默无言,垂首至臆,但曰:“余念马克至深,故情不自禁耳。”
马克曰:“请君锐减其爱我者,痛增其谅我者,斯得矣。吾昨日得君书,痛楚万态,自念有一丝自主之权利,亦断不收伯爵;即使一时瞀误为此,亦当自至亚猛寓中伏辜。盖余周阅时彦,无第二人爱我如亚猛者。本图数月之聚,就野外水木明瑟处倾吐夙心,以悦亚猛之意。子又弗欲,必寻源竟委,问其供亿所出。我女子之身,何能措此豪资?此亦不难辨析者。苟我明道其烦费若干,则亚猛必奋不顾身,筹其不应有之财以媚我,异日收局,良足寒心。我故深秘不语,断不欲亚猛半星难过也。
“我虽女子,而胸臆脑气迥不同人,君岂能以常女子目我?且我一晌空际经营,即欲保全亚猛,并自空其宿负。君苟知此,何尚有绝交之书?凡人务极艰难,正自为他日行乐苏息计耳;不然,我何蒙耻忍辱为之。亚猛不喻此意,引以为怪,则我枉吃艰难,所谓行乐苏息者,又不可必得,此宇宙间大憾事也。君观我当日往来贵游子弟,有几破其家,而余仍弗答;有一花一草之赠,而假以颜色,余盖求其片时称心耳。
“若亚猛与我交谊,殊非余人之比,一见我病,至于啜泣,情非骨肉,胡遽至此!我已铭之心肺。而昨日忽贻尺一之书,谰语喋喋,然则君心犹未喻薄命人之意耶?书词既诟且怒,吾始见已极伤感,意君于十二点必至,至则前隙可以顿消。不图君怫戾至于永日。且君之激语,在我闻之,足以知君爱慕之深,不禁发为躁怒。若移以处荡妇,则直以君为飘风过耳尔。
“君尤当知彼人因我破家者,非我毒如蛇蝎,足以螫人,彼特借我为挥霍之豪举,故我款接此种人,舍强笑佯欢以外,别无他技,岂能告以心绪?彼盖视人为物,在广场中则尊我为第一等人,心坎中则视我为不足齿数。我伤心已极,别无相知之人,旦夕密迩,仅有配唐。
“配唐于金迷纸醉之场,已成故物,顾尚心艳繁华,而年光已不之许,乃退而亲我,我之与交,尚何趣味之云。彼非利不饱,苟无施与,旋即远扬,此特日夕剥蚀我耳。一任瞥眼风花,均非经心之物,只图一钗、一钏、一车、一厢、一浆、一饭之利而已。晓来则乞昨夜之花,晚来则索午余之食,每有驱遣,偿逾其劳。子不观向日公爵所惠之六千佛郎乎?一入其手,已假五百之数,异日不过购一草冠相抵耳。
“我故终年长在窘乡,知己无属。而足以伸我不了之衷曲,且不以我为风月中人者,仅仅唯得一公爵;然公爵老矣,何足慰我!第予蒙彼深情,不能不承望其人颜色。至凄风冷雨,独坐无聊,时沉沉辄若昏呓。不图今日得子年青心赤,则不能不以我哀窘之深,思念之笃,意中虚构之知己,移而就诸亚猛之身。而子时时怫意,竟不遽受。然则子亦常人耳,今且奈何,余无语矣!”
马克言已,若不胜惫,连连微嗽。余至再引罪,誓从今以往别无疑忌,并请马克将余第二书焚弃。马克遂出还余,余折而碎之。
时,配唐已入。马克谓配唐曰:“君知亚猛向我之言乎?”
配唐曰:“冀赦罪耳。子释前隙乎?”
马克曰:“已许之矣。然亚猛仍请我与君同赴一餐,君许之否?”
配唐笑曰:“若二人,咸騃气也。”遂约并车同行。
马克复以钥匙授余,坚嘱勿遗。余此时喜不可支。
甫出门,余侍者奔入,告余行箧已尽束矣。余曰:“解之。”
自是以来,余益信马克,乃不复为躁厉之态,一唯马克之听。然余时时恒不乐,盖余在巴黎无一知者。自昵马克,乃身拥绝代丽姝,人遂渐知有我。
忆余虽受覆于马克,实未尝倾我囊橐,而时时购花饮酒,听剧赁厢,所费亦复繁重。余本非巨家,老父处人银行为收发,主者重父为人,大见委任,比年以来,略有蓄积,将储为妹氏遣嫁之资。吾母见背之时,每年储有子金约六千佛郎,与妹剖而享之。而吾父每年益以五千佛郎,综为八千佛郎,供余膏火,余乃至巴黎学律师。
学成受牒,可以与人讼事矣,顾迟迟未归者,以稍在巴黎游历,综一月费可一千佛郎。秋深囊罄,交冬则依父而处,动费悉父所资。今既识马克,花晨月夕,匪日不随,八千之费,三月已尽。乃贷得六千佛郎,躬身博场,冀有所得,以供马克之用。余殚精竭神,凡博皆胜,终日憧憧。马克无事时即招余,苟不见招,余即以博自遣。然自立严规,凡胜负皆不越范,而胜多于负,故所用资竟三倍于往时,皆纵博所得也。
自尔濡滞马克家,几于经日,而马克见余安贴,亦复简出,病亦垂愈。于是六礼拜之久,伯爵足迹竟不获履马克之阈。唯公爵时至,则略假颜色而已。一日余出博,适博主他出,易其劣者司局,余大胜,获十余千佛郎,藏之腰橐,虽马克亦未之知也。时已秋深,犹不作归计。父数以书来速余归,余报书道强健,且恣游览,父亦毋须以钱来。余盖以此取信于父也。
一日天晓,朝曦射榻,马克约余野游,余诺。马克呼侍者:“公爵来,尔告以与配唐野行,晚当归也。”晨餐既竟,自携鸡子牛乳酒一、炙兔一,并车而往。出门茫然无所适,配唐曰:“君将傍郭游耶,抑到林峦深处领略山光水色耶?”
余曰:“向山光多处行矣。”
配唐曰:“然则匏止坪佳耳。”
车行一点半始至,憩一村店。店据小岗,而门下临苍碧小畦,中间以秾花。左望长桥横亘,直出林表;右望则苍山如屏,葱翠欲滴。山下长河一道,直驶桥外,水平无波,莹洁作玉色。背望则斜阳反迫,村舍红瓦,鳞鳞咸闪异光。远望而巴黎城郭,在半云半雾中矣。
配唐曰:“对此景象,令人欲饱。”
余私计马克在巴黎,余几不能专享其美,今日屏迹郊坰,丽质相对,一生为不负矣。余此时视马克,已非莺花中人,以为至贞至洁一好女子。且将其已往之事,洒为微烟轻尘,销匿无迹,过此丽情,均折叠为云片,弥积弥厚,须令化为五彩缥天,余心始悦。
是时,三人乃沿水而行。至一处,见小楼两楹,矗然水际,楼阴入水,作幽碧之色,铁阑一道,阑内细草如毡,楼外杂树蒙密,老翠交檐,景物闲蒨可玩,苍藤蔓生,沿阶及壁。余知此中幽阒无人,请马克移家居此,日行林际,倦憩草上,人间之乐当无逾此。
马克曰:“美哉屋也!”
配唐曰:“子悦之乎?”
马克曰:“愿之。”
配唐曰:“我告公爵为子赁之,当无不允。”
马克视余,余若在艳梦迷离之中,为人所触而醒,乃模糊答之。马克曰:“是诚在我,我试入其屋视之。”遂问得其价,每年赁钱二千佛郎,乃问余曰:“并居此间,子意得否?”
余曰:“未知余能果来否耶?”
马克曰:“我非子,何庸独处宽寂之地。”
余曰:“然则此二千佛郎者,让我出之可乎?”
马克曰:“子梦呓耶?余受公爵防闲,移家不用其资,胡能不问,于子更复何益?子姑默之,我自得当以报也。”
配唐曰:“子移家时,余间二日即至耳。”遂归。
越明日,向晓,马克即速余起曰:“公爵且至矣,日中须有柬与君。”十二点,果得马克柬,谓同公爵至匏止坪,期以灯上至配唐家守候。及期,马克至配唐家,笑谓余曰:“事谐矣。”
余曰:“屋赁定乎?”
曰:“定,公爵已许我矣。然犹有后文,已更为君觅一下处,离匏止坪不远,俾得就近往返也。”余大喜,就马克谢。马克曰:“屋外小栏门,本有钥匙,公爵欲将去,吾以计留之以与君。公爵又言尔爱巴黎甚,奈何舍之而去,恋此枯寂凄凉之境?吾谓病躯不胜扰扰,宜在此苏息。公爵似不谓然。今尔我此后踪迹宜秘密也。盖余非专为赁屋之资托诸公爵,余向后债款仍此君偿之,未知亚猛能听我否?”
余曰:“诺。”
配唐因问马克迁徙何时,马克曰:“行即移居。”
配唐曰:“车马并往乎?”
马克曰:“然。唯吾去后,请以空宅托子。”
自是八日以后,马克移居,予亦偕往。方始至时,马克怏怏不自适,每日盛集女友,一月之中,朝夕餐咸七八人。配唐亦日以其侣至,若此屋与配唐共赁者,所靡费皆出自公爵。甚有配唐自需至千余佛郎,皆嫁名马克,公爵亦竟与之。余前于博场所得十余千佛郎,亦尽出以授马克,防仍不足,仍至巴黎债主处更假十余千佛郎,以备马克不时之需。然马克家日间谈宴,非十余人马克不适。一日公爵至,拟与马克同饭,排门入,见座间人声喧豗,公爵大不怿。马克即起于座,随公爵入别室。
公爵曰:“余甚辛苦,出资为尔赁别业养病,尔乃不能自净其家,使余人阑入,甚无谓也。”愤然遂去,去时犹申申然訾。
自是以来,公爵遂绝迹。马克乃遣客屏居,而公爵仍弗至。余此时乃全有马克矣,马克亦不能谢余。于是二人之好,俨如伉俪,甚而所佣之人,咸视余为主翁,马克为主妇。
而配唐时以语讽马克,使去余。马克曰:“我爱莫能释,余人有不悦我昵亚猛者,则请其屏迹可也。”
忽一日,配唐呼马克入密室中耳语,余侦之莫能闻。间日,配唐复至,余匿园隅,配唐不之见,但闻马克问曰:“前事何如?”
配唐曰:“见公爵矣。”
马克曰:“何以语子?”
配唐曰:“凡子所为,公爵皆恕之,唯与亚猛共处,殊非所欢。马克能去亚猛,则举马克所欲悉从之,否则告绝。”
马克曰:“子何以应之?”
配唐曰:“请以公爵之意示马克。然马克试省之,此举一失,后悔无及。亚猛固重子,顾力不能支,奈何?然世无不散筵席,亚猛终有去子之时,公爵断无再续之分,子去就在此一决,我仍可告公爵也。”
余窃闻至此际,肠如涫汤,殊不可按。
但闻马克曰:“亚猛不可负也。自知必败,然不能剜吾心而置之。且亚猛相交已久,须臾离去,忽忽如有所失,我又恹恹且死,意在行乐,焉能戚戚如孀,独以娱公爵也。请公爵善爱其资,我足自支门户。”
配唐曰:“后此将何为继?”
马克曰:“不知也。”
配唐方欲有言,余疾趋至马克前长跽,滂沱不止,告马克曰:“吾身已属马克,余人不复恃矣。我即死,岂能去君!凡君见爱,岂敢弗偿,请马克更勿旁虑。”
马克掖余曰:“我固与君同处矣,余人之情,不置吾眼,今请一切谢绝,对吾亚猛也。”
时余喉间为眼泪填塞,不复成声,只痛握马克之腕,荷荷而已。马克遂面配唐,请以我二人情状告公爵;谨谢公爵,不更有所须矣。
马克自是以后,竟弗谈公爵,一举一动,均若防余忆其旧日狂荡之态,力自洗涤以对余者,情好日深,交游尽息,言语渐形庄重,用度归于撙节,时时冠草冠,著素衣,偕余同行水边林下,意态萧闲,人岂知为十余日前身在巴黎花天酒地中,绝代出尘之马克耶!嗟夫!情浓份短,余此时身享艳福,如在梦中。
两月以后,余二人足迹不至巴黎,巴黎游客亦无至者。唯配唐与于舒里·著巴二人时时见顾。
时,长夏郁蒸,林木纯碧。余与马克临窗眺瞩,觉二人情丝两两交纠,飞在林梢草际,微微游漾。此余生平所未享之艳情,亦马克病中所不经之香福。饭余无事,马克辄握余所赠《漫郎摄实戈》小说,读之不去手。
然而犹时时得公爵书。马克未开封,即以授余。余读公爵书,辞气凄婉,防马克心动,辄折毁之,不欲以苦马克也。公爵见久无回书,自是亦不复至。
余自思人生受一美妇人之怜,凡景物时光,若有缩而促之者,瞥然即过,当局竟不自觉。究之男子不知情爱,此心殊泛泛无宅,在宇宙中似一奇零之人,殊觉寡味,而尤不愿散袅走失,旁及他物。须将情款团聚一处,以溢注此美人之身,始情遂而意适。故余头脑中满装一马克之外,并不许更有盛满之物,与马克争余脑中位置。觉既爱此人,每日必有所惬心之事,常至余前,逐日变易,无一雷同,斯亦怪矣。
余与马克每值月明辄依林阴而坐,夜气冲融和悦,若将余二人融成一片者。向晓,帘深浓睡未寤,偶为啼鸟惊觉,疑余身上之情倾吐不了,幻为汪洋巨浸,合马克深沉其中,偶出口鼻以受天气,旋复坠溺水底,不可复出者。
一日,马克隅坐,若有泪容,余怪之。马克曰:“亚猛,尔我二人交爱,似非寻常,然余偶尔后顾,辄用悲凉,何者?人情不常,我爱亚猛,亚猛知之已审,设一日亚猛念余旧污,忽尔拂袖而去,又将如何?然吾领略双栖滋味已久,心便安之,万不能更揽新欢,断我旧爱。”余曰:“誓之,永不负马克也。”
越数夜,马克同余倚阑,残月迟迟未上,云片重沓,漫满空际。忽闻林端槭槭作声,气甚森肃。马克把余手,曰:“秋至矣,子将偕我同行乎?”余愕问何适,马克曰:“游意大利耳。此地荒寒逼人,吾病肺,不耐霜气,又懒归巴黎,故不如意大利佳也。”
余曰:“归巴黎何懒?”
马克曰:“吾拟将所有之物尽以售人,偕君同行。且吾身已属君,余人更无沾恋,何必更归巴黎。唯意境之行,未知亚猛悦从否?”
余曰:“行。但君何必尽售其物,归时转无所需。余虽腰橐无多,而此游五六月支拄,余固能之。”
马克携余归座,曰:“吾居此,君费已不资矣,适言意游者戏耳。”
余曰:“君果为余惜费而遽沮游兴乎?所见亦殊不达。”
马克乃执余手,曰:“秋深阴晴无常,雷复时震,余病躯躁动,语辄妄发,亚猛不可据以为实。”
余觇马克独居深念时,辄有泪容,意必思虑深远,不得归宿之地,中情莫可抑勒,因于端居漏出悲戚耳。余虑野处清寂,请其同归巴黎,马克坚执不可。
配唐虽不常来,马克时亦作书与之,似甚秘密。
一日,马克伏案作书。余问:“何寄?”
马克曰:“君欲见吾书乎?”
余曰:“不欲。”
明日,马克约余荡舟于科斯之江,流览至五点钟始归,意若甚适。甫入门,侍者曰:“乍配唐姑娘来。”
马克曰:“去乎?”
侍者曰:“坐主人车,临去言曰:事获当矣。”
马克疾言曰:“止。速以膳来。”
越二日,配唐始以书至。马克自是十余日,不见戚容。然配唐所假之车,不复返矣。余问马克:“配唐何适,乃久不返此车?”
马克曰:“马病车坏,令配唐修之尔。”
已而配唐至,对余之言如马克。而配唐与马克同行树阴中,意若筹划密计,见余至,即乱以他语。迨将晡,配唐曰:“寒甚,马克以肩衣假我。”马克出肩衣与之。而一月之间,车既不归,肩衣又复不返,寻检其奁具,而宝石、金钻之属,均空诸所有,然马克怡然适甚。余此时心如刀刓,虽欲问之,马克必不以此告,欲觅其与配唐来往书柬,又严扃不可得觅。
余乃谓马克曰:“久不得老父消息,恐不知吾在此,今日请往巴黎探之。”
马克乃约余早归。余至配唐家,突问曰:“马克车马安在?”
配唐曰:“市之矣。”
“肩衣安在?”
又曰:“市之矣。”
“金钻安在?”
曰:“典之矣。”
余曰:“何人代其劳?”
配唐曰:“我也。”
余曰:“何以不言?”
曰:“马克令勿告君。”
余曰:“马克何以不告余以乏?”
配唐曰:“马克不欲以此累君。”
余曰:“此费何属?”
配唐曰:“清宿逋耳。”
余曰:“宿逋止此乎?”
曰:“更三十千佛郎毕矣。吾向告君以马克不胜其任,今其信乎?昨有一售毡之人赴会爵家,索马克购毡之券,公爵峻辞斥之。凡马克债家,均知马克不为公爵所容,咸持券以索,马克将尽货物以抵之,顾为时不及,乃先去此物以偿之。君欲观诸人收条及子钱家券乎?”
配唐乃尽出以示余,因告余曰:“君今日知吾言不谬乎?子方知钟情之深,不徒以心合,更须有资以佐之。吾阅世深矣,凡人至深之情,多为事势所窘,犹铁丝蒙络,急遽岂复能折。马克之不负君,为吾目中所未见,吾甚怜其情痴至此,亦时以微言晓之,而至死不悟,但曰不欲一丝有负亚猛之心。此心固挚,然马克安能持此一颗之心强抵债家!今债家之逼马克,非三十千佛郎,此逋弗易遽了。”
余曰:“吾力能胜之。”
配唐曰:“子假诸豪右乎?”
余曰:“然。”
配唐曰:“君一举债,君父安能容君?且三十千佛郎,为数颇巨,咄嗟之间,岂复能办!我悉妇人行状,十倍于君,君此时豪气方炽,举事不计其他,后必悔之,君须略为清醒。且勿望君遽离马克,然甚望君如初夏甫适别墅时行藏,斯得矣。俾马克寻觅自全之地,无落窘乡,或公爵尚有回心之日。且伯爵余情尚复恋恋,苟获马克一日之容,凡诸债款,概一力清之,尤愿月给四五千佛郎以资马克,彼马克既可自全,而君亦不至毁家自困。且伯爵蠢蠢然灵警不及马克,马克仍可以深情及君,计亦良得。然君始决马克时,马克必哭不可抑,久则习惯,转有感君之日。君且勿视马克为君家物,只目为已嫁之人,负其男子可也。我之情款,始犹不敢明言,今事急矣,如不变计,两俱莫利。”
余心思配唐之为人,乃竟如此恶劣,理有不可遽测者。
配唐言次,手握诸券,纳诸密处,复告余曰:“妇人之心,但知爱人,而不妆饰伪情以供人爱。为马克计,果得三十千佛郎,藏之以权子母,何妨心中专眷一人,为终身行乐之地。今君可阴携马克,复至巴黎,君且佯为弗觉,度十余日后,伯爵必为马克盛饰,且清其逋负,残冬既度,明年首夏,君仍可更携马克至别业也。”
配唐言已,若甚炫其能,岂知余齿冷久之。匪特余觥觥男子不屑蒙耻为此,即以马克之心,刀斧临头,亦断不遽贬其节。
余乃告配唐曰:“君揶揄至此足矣。实告我,马克所需若何?”
配唐曰:“已告君矣,三十千佛郎也。”
余曰:“何日可需?”
配唐曰:“更二月,期至矣。”
余曰:“钱固有,如期与之。”
配唐耸肩无语,意若鄙余者。
余临去,谓配唐曰:“余得钱付君,君须立誓勿告马克。”
配唐曰:“诺。”
余又曰:“马克再典奁中物,君必告我。”
配唐曰:“君可勿虑,马克奁中物罄矣。”
余乃至寓问父书至否。凡积四书,均未阅。书自第一封至第三封,均以不得耗为忧。迨第四书,似疑余浪游,峻语将来察动静。余心甚念吾父恩重,又不敢以实告,但覆书父以何日来,宜先有书,我当往迎。又示余侍者,家中书至,即赍至匏止坪与余。
是时心念马克,匆匆遂归。而马克已迟余于园门之外,睇视余色,疾问:“有见配唐乎?”
余绐曰:“未也。因吾父书积至四封未报,报书后始来。”
言次,见马克侍者哮喘而至。马克与耳语后,即问余曰:“君至配唐家,何绐我?”
余曰:“谁见之?”
曰:“侍者适来言之。”
余曰:“然则君遣侍者尾我耶?”
马克曰:“然。我思君必有匆遽之事始适巴黎,不尔,君四阅月未尝去,我无事必且不去,故遣人尾君。今知君访配唐,未悉配唐对君作何语?”
余因出父书示马克。
马克曰:“非问此也,盖问访配唐作何语尔。”
余曰:“久不见配唐,因往省之,且问马克病愈否,首饰及肩衣何久不归。”
马克红潮起于脸际,余愈弗安,乃慰马克:“君不爱此身外之物,殆有所为。”
马克曰:“怒乎?”
余曰:“吾怒君有窘不以见告。”
马克曰:“君以挚情见待,凡妇人稍有肝胆者,亦断不以日用累君。君信我固笃,然余妇人之心,思致至深,深恐求索无厌,使钟情之人致疑于我。究之我身,安用此一车两马,去此节其豢养之费,亦不为无得。且君之爱我,乃因一车马见重乎?”
余闻马克言,至情直入心坎,不觉泪随声下,因执手曰:“君千盖万覆,意实不欲我知,然我甚愿有必知之一日,我心始释。”
马克曰:“何谓也?”
余曰:“马克以我故,尽去其车马衣饰,而待他人则未见其如此,防他日追念为我故,使马克无尺寸凭藉,则我罪不知所届。今数日后,必使君复完其车马衣饰。且我之重马克,亦欲炫耀于人前,不欲其纯素如此。”
马克曰:“然则君弗爱马克耳。爱人不重在物,君诚爱我,即乱头粗服,爱何尝忘,岂赖此车马衣饰,始坚其爱。君必极力摒挡,力尽时当复有离索矣。”
言次,马克起立,余复执其手曰:“马克坐。吾所爱马克者,欲马克弗扰其心,不欲他日偶有违言。”
马克曰:“如此必须分手。”
余曰:“何人能使余二人分手耶?”
马克曰:“君不许马克深谅亚猛力量所及而保全之,而独欲复我华侈之局,无令亏损,君此心即不欲离我,而所行之事均在可离之势。又不信我尽所有之物,君亦局中之人,可以分享,而必自破其产,不留余地以处我,君亦思我心重车马服饰耶?抑但素妆布裳,专留以为君所爱耶?君妄思为我清其逋而竟破其产,所支拄者不过两月。试思此两月以后,辗转何以自全,为悔亦既晚矣。今君每年所得,可八千佛郎,尽我所有,转以售人,岁得子金亦二千镑,尔我同赁小屋而居,向夏更复适野,君无所苦,我亦殊惬,何必为我谋复旧观。”
余忍泪谢之,不能报一语。
马克曰:“我始念不欲告君,阴与配唐谋之,俾十月以后,得款尽与债家,更赁一小屋与君还巴黎尔。今配唐遽以告君,君又不适。今与君约,能从我,则预诺之,勿为后事反复。想君见爱,当必允从。”
余此时断不能违马克矣,但谢曰:“如约。”
马克大喜。余见马克喜甚,乃自思我二人情逾伉俪,岂可令马克日就窘乡。余母死时,遗我三十千佛郎之子金,今吾并其母金均赠马克,俾马克得有子金以自度活。吾预告马克,必且弗许,当私图之。盖此母金,系余母生时购一巨宅,司其事者,年为收值三千佛郎。
一日,余同马克至巴黎相宅,乘间至司事家,告以此宅移送他氏,其法安出?司事者,余父友也,骇问何为。余度不能隐,以实告之。父友曰:“善哉!子第行,吾为子了之。”余临去,坚嘱勿告吾父。
乃造于舒里·著巴家寻马克,以马克弗愿至配唐许,受其呶呶作伧俗语也。于是余二人同行觅屋,最后至一处小楼,颇足眺远,楼后亦有小园,马克悦之。余乃自归,辞其寓宅。马克亦自往寻人,告屋主赁此屋。
马克旋至余寓中,道屋已成议,且言:“恩谈街九号旧屋中所有,亦已托人货之。所货之资,既可以清夙负,还以二十千佛郎与我。”
余此时默计马克屋中所有,为值定不止此,想其人尚中饱三十千佛郎也。是晚,同至匏止坪,似余二人行止至此已定。
越八日,方与马克饭,而余侍者突至,道吾父已至巴黎,速余即归。余此时与马克均无人色,若祸事旋至者,乃执马克手慰之曰:“勿恐。”
马克应余曰:“若能早归,无使吾临窗望若也。”
余遣侍者先行。二点钟后,余遂至寓次,见吾父便服在余厅事上作书。余施行至父前,以口亲父额,问父至何时。
父曰:“夜来。”
余曰:“父一来即至此乎?”
父曰:“然。”
余曰:“儿甚歉,不在此迎父。”
言既,疑父有他语。父竟无言,以书与侍者付邮政筒,乃立近火炉之次,告余曰:“今与尔语正事。”
余唯唯。
父曰:“尔今愿实心以向我,有问勿答以诳辞乎?”
余对曰:“此儿夙心也。”
父曰:“尔有昵一女子名马克格尼尔者,与之深契乎?”
余对曰:“有之。”
父曰:“尔知此妇何等人也?”
余对曰:“勾栏中人耳。”
父曰:“尔即为此妇人,遂忘交冬至家省父及妹乎?”
余对曰:“如父所言。”
父曰:“尔甚爱此妇人乎?”
余对曰:“父知之矣,彼能使儿忘其家庭应为之事,此儿所以服罪于父前也。”
父似不料余无粉饰之言,诘词似穷,俄而又曰:“尔知向后必无自全之策,以活此妇人乎?”
余曰:“亦甚忧之。然意图行乐,尚未策及此。”
父厉声曰:“尔亦知吾不耐见尔所为乎?”
余曰:“儿自忖向未尝败坏其家声,故偶有所错,尚可恃以自盖。”
父曰:“然则尔变易其所为之时至矣。”
余曰:“父言何谓?”
父曰:“尔知所为,正所以能败其家声者也。”
余曰:“父言儿不知所指。”
父曰:“吾为若释之。尔在外契女友,在情可恕也,即以财与人,在情亦可恕也;乃推若所为,竟以轻薄狭斜之名,流秽及于村墟,使余累世忠厚之名,见玷于尔,此其所以败家声也。”
余曰:“父之所闻未的也。儿与格尼尔游,非将父之姓,遽取而授之,凡儿所授彼钱,皆取诸应有者,未尝举债以累吾父。且儿之为人甚谨,当不至多所取怒于父。”
父曰:“凡为人父所以怒子者,正欲其不为狭斜耳。今尔所为,纵未败裂,不久将自坏。”
余曰:“冤哉翁也!”
父曰:“吾阅历深于尔,天下惟贞洁之女,乃有真情尔,如漫郎之与德恺尔之情。今时移俗易,不能仍蹈其既往之辙,坚不自改。尔今须决计去尔所昵之马克。”
余曰:“儿甚自憾其私心,竟至违背吾父之言。”
父曰:“吾必使尔去之。”
余曰:“向有省马概岛以居勾栏之人,今无矣。即使马克为国法所驱,入于此岛,儿亦将方舟从之。明知其过,特情不自禁,不复强为支厉。”
父曰:“尔试睁尔目视若父,须念其甚笃爱尔,日望其为正人者也。尔乃不知谁何之人,竟以夫妇之礼待之。”
余曰:“苟此女见爱,不更属身他人,儿亦愿以此礼待之。”
父曰:“尔愿以生平声名所在,乃博此一女子爱昵耶?尔深知天之所以贻人者,止此一事,更无余事足以取悦者耶?即尔执迷,何不试从中年以后,回思到今日,其惭愧如何耶?假令若父亦如尔所为,以妻子所恃之身为他人用,尔一身又将何恃?尔宜澄心思之,勿苦苦执迷,宜与此女子痛绝。”
余未及答,吾父又曰:“亚猛,宜思尔死母,庶哀痛之心可以易此,不尔,终无自脱之日。尔今才二十四耳,尔不能竟爱此妇人,此妇人亦不终属于尔,尔自信过笃,以为情种,将后来事业均为弃置,今锐进不已,则光阴已掷,追悔且复无尽,奈何!尔今且归省尔妹,享家庭之乐,庶几可以夺尔狂荡之情。即尔所眷之人,亦可以渐渐消释于尔,别觅一当意者,未始不可。尔此后方知老父拳拳之心,专为尔来,尔竟倔强不服,为悔当何底止!亚猛,尔今从我归乎?”
余自思吾父所言,用以区处他妇人,则至当理,唯不足以拟马克。特吾父言至末句,声甚和柔,余此时殊不敢即对。
父又问曰:“如何?”
余曰:“父所训者,儿私度良不能强自禁制,至父言吾二人情款,以马克平日行为度之,似不如此。
彼用情见待之处,一丝不涉于邪,且足以匡儿子之不逮。惜父不见马克,苟一见之,当知儿契此人,为无过也。彼之品格,萧然在群妇人之上,以他妇人之穷凶极秽,较马克之穷美极善,得失正复相准。”
父曰:“然则彼何得遽受子三十千之佛郎,尔岂不知此中即尔衣食托命之物乎?”
余曰:“此事父何由知之?”
父曰:“即吾友司事者告我。世安有为善之人,亲睹此事而不为吾告者!吾之所以来巴黎,正防尔之破产耳。尔母死时,留此遗产,正为尔自干正事,今乃以游荡终耶?”
余曰:“儿可对父立誓,马克殊未知此三十千之佛郎来处也。”
父曰:“然则何由予之?”
余曰:“因马克自弃其产,约儿同寓度日耳。”
父怒曰:“尔甘受马克之覆乎?尔见世有堂堂丈夫,为妇人卵翼,不引以为耻者,此足矣。吾始犹劝尔,今则勒尔令去也。吾不欲家庭中见此不肖之事,即束装行!”
余曰:“父当恕我不能归矣。”
父曰:“何也?”
余曰:“儿此时年纪,在律不必专受一人之号令。”
父哑然无言,既而曰:“我知所以处汝矣。”
父以手挽铃,侍者闻声至。
父曰:“将余行箧负至巴海饭店中。”于是父入室更衣复出。
余乃向父曰:“请父勿苦马克也。”
父怫曰:“尔狂悖至此耶!”遂出,门截然阖。
余亦雇车至匏止坪,而马克已盈盈倚窗而望矣。见余,骤问曰:“子容色何惘惘乃尔?”
余乃自述对父之言。
马克曰:“尊仆来时,我已熟料之矣。吾此时若有重咎在身,不知所云。君为我之故,乃构此祸,君既爱我,愿勿违老父之训。想吾与君款洽,殊无背理之行,父当未知吾二人行径耳。君久客,势不能无需于外妇,与其亲近他人,无宁我也。”
余曰:“父即以与君密迩,势若夫妇,因而怒不可遏。”
马克曰:“然则奈何?”
余曰:“烈风雷雨行过矣,且静俟之。”
马克曰:“可得过乎?老父不予君自如也。”
余曰:“父且奈何?”
马克曰:“父不言则已,既言必欲子终听之。父行且叙吾出身之微,以激子之怒,使子离吾以去。”
余曰:“君不知吾爱尔乎?”
马克曰:“知之,顾父亲也,子终当听信父言耳。”
余曰:“不然,余之所为,可以令父信之,父生平公正,适激于人言,异日必谅吾心。”
马克曰:“吾断不欲以我一女子之故,使君启隙于家庭。君明日当仍至巴黎朝父,父或念君之情,当为父子如初。君尤不宜以理自剖,逢老人之怒,一从老人所欲,勿缠绵于我,则父怒或当立释。我唯愿此事得当;即无所成,我之身终为亚猛人也。”
余曰:“誓之。”
马克曰:“以我自省,何誓为。”
明日十点钟,余起,至巴海父所寓处,父已他出。余即回寓,父亦未至,即往父友家,亦不之见。再回巴海寓中,恭候至六点钟之久,始回匏止坪。而马克不在窗上俟我矣,默坐火炉之次,凝神苦思。余至,犹弗觉。
余以唇亲其额,始愕曰:“子骇我矣,父言如何?”
余曰:“未之见也。遍觅,未尝一遇。”
马克曰:“明日须更往。”
余曰:“请俟父书至时,始往。”
马克曰:“不可,明日必更往。”
余曰:“何必明日?”
马克言次,面微赪,旋曰:“欲君早见老父陈情,或易于见恕。”
余曰:“诺。”
但见马克沉吟,若有所思,神魂如脱躯壳,言辄不应,或举甲辄对以乙。余思马克忧深矣,竟夜慰之,马克终不怿。
余明日又至巴海寓中,父仍不在,案上留笺一张,上云:“尔今日来视我须候至四点后,苟四点仍不归,尔自往,然明日须来此就餐,尚有余言告尔也。”
既四点,父仍不归。余乃归匏止坪,见马克躁动,若有所愠,较昨日尤甚。见余,即卧余臂上,哭不可抑。余大惊,叩其所以,马克仍不以实对,谰语间出。
余俟其静时,出父书与之,且曰:“父威稍霁,明日或有佳兆。”
马克自观父书后,恒含泪坐。偶闻余声,泪即涌出。是夜就枕,幽咽至无声,时时以口亲余腕。
余窃起问侍者:“今日有人来未?有得何人书否?”侍者均言无之。然马克自昨日至此,意态神情,咸变其旧,余疑终莫能释。乃移凳就榻,而马克历历叙余旧情,虽时有笑容,然似极力为之,睫上泪珠莹然,未有干时。余智尽能索,终弗得马克真实语。已而渐睡,睡中时复跃起,见余在其侧,复瞑目卧。而余此时并不知马克如何痛苦,而全改常度。
晨光甫动,马克已恹恹若不胜惫,始贴席睡,逾十一点始醒,星眼矇眬中,谓余曰:“去乎?”
余曰:“未也,四点始至巴黎。”
马克曰:“然则四点以前,君咸处吾侧矣。”
余曰:“常时如此,今何问为?”
马克曰:“然则善矣,曷晨餐乎!”
余曰:“可。”
马克自此时至四点钟,咸以唇亲吾颊,至濒行乃已。
余曰:“行即归耳,何作此态?”
马克目光如将涸之水,直注而语余曰:“子即归乎?”
余曰:“然。”
马克曰:“子今夜归,吾将临窗望子,从今可永好如初相识时。”
凡马克此时言语,声极躁急,如狂呓将发,余恐极,请作书谢吾父以明日往,马克惊曰:“不可。与老人订相见期,安可负。余固无病,子第行,勿伤吾心。且吾昨夜梦不祥,睡起特怏怏。”言既,乃佯为笑乐,始弗哭。至四点既届,余亲其颊告行,请马克送余至车道,欲与马克吸取天气以苏病躯。马克许余,乃取外衣着之,并呼侍者同行。余此时重违马克意,又以父训不可背,乃强笑谓马克曰:“夜来当相见也。”马克不能答。
余始至巴黎,即赴配唐家,托其往视马克,冀见配唐时有以鼓荡其心,弗使抑郁。配唐见余,愕然谓曰:“马克与君同来乎?”余曰:“未也。”配唐曰:“马克如何?”余曰:“病矣。”
“然则弗来乎?”
余曰:“马克与子有夙期乎?”
配唐闻余言,吃吃不能答,徐曰:“以君至巴黎,意彼当来与子会也。”
余视配唐。配唐意泛泛然,若不相属,意不欲余久坐者。
余乃曰:“吾今日至此,即请君与马克坐语。且吾今日观马克意态甚异,疑大病将发。今夜余家有下榻处,即请配唐留我处勿归也。”
配唐曰:“今夜当赴人席,请明日如亚猛约。”
余乃辞出。而配唐匆匆如理剧事,余亦不之察也,乃徐至吾父处。
父告余曰:“尔两至视余,余甚悦之,或且尔有悔过之心,即余心亦甚为尔筹划。”
余请父曰:“父可否许我探父以所筹划者何事?”
父曰:“吾向者听人言,所述尔二人事太过,故吾不能不稍严毅以御汝。”
余惊喜,谓父曰:“翁言请再详之。”
父曰:“凡少年人均有外遇,以他妇人较之,似契马克为优。”
余曰:“美哉翁也?儿喜极矣。”
余谈叙移时,乃就席,父竟席亦欣悦甚。余此时甚望席竟,飞归匏止坪,告马克以吾父有好消息也。
父觉,语余曰:“尔频频顾钟上晷刻,意将去耶?诚少年騃气,以家庭情爱,乃易此疑似之情爱耶?”
余曰:“非也。马克之为人,儿甚信之。”父甚闲暇无语,似不置可否,辄留余至明日归。余乃以马克方病,请假往视之,明日更来巴黎。
是日天气佳,父拟挈余至车道。余有生以来,未见人间得意有如此者,意从今以往,可以长有马克矣。迨余将行时,父仍留余宿,余仍告行,父曰:“尔挚爱马克乎?”
余曰:“如父言。”
父以手抹额,如将甚想之事麾去,不听其竟留脑间者。又唇吻微动,将欲有言,忽复中止,但曰:“明日可来。”余乃上车,觉火车若逦迤不能行。
至匏止坪时,已十一点钟矣。窗间洞黑,余叩门无人声,余甚疑之。园丁乃启关,侍者以灯迎余至马克楼上。问侍者姑娘安在?
侍者曰:“姑娘至巴黎。”
余曰:“去以何时?”
曰:“主人行一点钟后,即复上道。”
余曰:“有遗柬在乎?”
曰:“无。”
侍者遂下。余思马克岂疑我以父命为托,混迹至他人许,尾我觇诚伪乎?又岂配唐以柬招之乎?然余方见配唐,似无其事,第配唐情态,于初见时即问马克何以不来,然则配唐固知马克能来耳。
余忆配唐蹙蹙然又似自咎失言,然则马克固在配唐家无疑矣。余将日间所见所闻可欣可喜之事,都聚脑间,既而自念吾父既许我矣,此外复有何恐。而马克于午间时,何以屡屡促余至巴黎,直至余许其四点前不离左右,而马克始略慰意,岂其中有变幻不可测度之事,用以愚我乎?或且趁余弗在,捷足先至巴黎,垂归矣,为人挽留耶?何以不告侍者,且默然不留一笺,而此一副眼泪,何为而来?而此匆匆他适,何为而去?
余在空楼中越思越怆,而钟上已至十二点,似无更望马克能归之时矣。第马克弃其家具,挽余同居,余何得少萌妄念,疑及马克。想马克此行,必至巴黎寻觅销售家具之人,布置移家之局,防为余知,不欲以此重拂余意,因背余自行摒挡竟始来招余。
观配唐之久待马克,则马克隐衷不难曲绘而出矣。烦重之事,一日不能遽了,故留宿配唐家以竟之,或且斯须当来;虽然,去时痛哭何也?想妇人之心,虽极款昵于我,一旦尽去其所有,不能无悲,亦妇人常态也。吾且姑俟之归,将余所以能揣马克隐事,倾筐倒箧出之,以使其不测。已而夜渐深,马克踪迹益渺,余乃惴惴然以惊疑马克跌于路,病于巴黎,忧患之事,潮涌云合矣。一点钟动,余焦然如渴,拟迟第二点不来,当即至巴黎寻之。
当余久候时,见《漫郎摄实戈》俨然在几,余逐句翻读,若每行均是眼泪所织。久之,乃昏然若不辨行墨。时钟行甚缓,天黑如墨,冷雨敲窗,棂上萧瑟,不复聊赖,回望床榻,洞然如墟墓,余乃开门闻树声杂雨,冷透肌骨,而道上车辙绝响矣。二点钟既动,余逡巡仍不即行。时更深而钟上机关徐徐而动,愁怀因之愈集。余觉房中器物,随其所触,毛发森立。乃至侍者门外,侍者惊觉,问余姑娘归乎?
余曰:“未也。姑娘苟归,道余至巴黎寻之矣。”
侍者曰:“夜深何以遽去?”
余曰:“去便。”
侍者曰:“此时安得有车?”
余曰:“以步去。”
侍者曰:“雨盛。”
余曰:“无伤。”
侍者曰:“姑娘行归矣;即不归,以明日往寻,今夜不宜往也。”
余曰:“吾必往。”
侍者起,取外罩置余肩上,将送余至饭庄前觅车。
余曰:“觅车晚,沮我行步,不如即行为得。”
余自念数日以来,忧烦不可以耐,将劳其躯干,以释其肝鬲之郁,并带恩谈钥匙。侍者送余阑外,余止之。余始行,疾趋而过,路滑如膏,甫半点钟,汗出已如沈。微息辄行,天洞黑,不辨南北。余微睨杂树,离立突兀,如鬼魅趁人。时闻车声,若在余前,少选,已瞠乎后矣。
时,有一车向匏止坪而来。余以为马克也,遥呼之,车徐徐向北去。余乃复行,以二点钟之力,至巴黎城下。见巴黎,余步乃益猛。阒无行人。
时,天已微明。至恩谈街,人气始萌动,教堂钟已五点。余告阍者以余至,乃竟入,恐阍者拒以不在,断余见怀之思,欲多延此二分钟之久,以为马克必在,勿令吾遽灰其念也。既登楼,寂然无所闻,似村居寂寥景象直接此间。乃启关入,帘幕四垂。余至卧房,以手挽其幕。幕开,见榻上仍无人。洞开其门,均不之见,乃开关呼配唐,配唐不应。
余下楼,问马克阍者:“日间格尼尔姑娘归乎?”
阍者曰:“与配唐姑娘同来。”
更问:“有书与我乎。”
曰:“无。”
“尔知后此何作?”
曰:“并坐一车行矣。”乃至配唐家扣门,阍者问若来寻谁?余曰:“访配唐姑娘。”
阍者曰:“未归也。”
余曰:“确乎?”
曰:“有人留书在此,吾尚未授之也。”
余索其书,则马克所书者,笺云:烦配唐交亚猛著彭启。
余见书,指示阍者曰:“此留以予我者。”
阍者曰:“子其亚猛先生乎!固常来此。”因授余以书。
余启书如迅雷震脑,直劈至足。书云:“当子读此书时,吾身已属他人矣。自今以往,请与君绝。君当宁家以就父妹,享其家庭之乐,逾时当即忘当日有一女子名马克格尼尔者,与之同游,曾经君拂拭,刻不能更事君矣。”
余读书竟,浓翳在目,血脉偾兴,面赪如泡血,若不能禁马克棒喝者。
时忆余父尚在巴黎,则此心尚有所属,乃狂奔至巴海寓中。余父方就几观书,灯焰欲炧,似待余者。余不及道他语,遽出马克书献父,竟卧床上,哭声大作,父遂约余曰:“归。”
时,余心绪如辘轳,不复宁贴,一似小别马克时。辄复思之,盖钟情既深,不可遽断,又彻夜行雨中,惊惧、怀想、愤恨,一时交迸,自觉惫甚。父见余失意,转以为慰。余甚悦吾父不责而见慰也,遂与父同归。至五点时上车,余觉方离巴黎,胸中洞然如无心肝者,泪时时下。父见无言,唯坚执余手。
迨行时,复昏睡。睡时,辄梦马克,一经惊悟,怪吾身何以竟在车上,然殊不敢语父,恐父以马克为口实,幸至家父均不提马克。妹见吾甚亲,然骨肉虽相见,亦竟不能夺其思马克之心也。
时,乡人方出猎。父将以此拓余怀,乃广约亲邻为侣。众方搏兽,余倚枪仍思马克,仰见云飞,而余心绪若荡漾于林木之上,摇摇无所依倚。忽闻人声呼兔过吾前,余亦弗觉。
父知吾用力过疲,神思走失,凡可以娱我者,匪所不致。而吾妹见余忧戚,全改故常,颇复不测。余忧吾妹,又不能以实告之,乃与之执手,意若宽慰之者。
于是一月之间,思想无已,不知马克爱与恨之所从生。然余甚欲知马克绝我之故,吾念始可得释。意不能迟以一月一年,拟片时之间,即欲把晤马克,问其所以。于是辞父往巴黎,父亦不能峻拒,乃执手告余曰:“我老,少去当即归。”
余未至巴黎,心焦如焚,既至,不知所为。是日,天气佳,余乃著衣至大马路,遥见马克车至,知其已赎此车,然马克竟不在车中,余四周寻之,瞥见马克携一生面妇人同行。马克见余愕然,旋微笑,若有所戚而强笑者。余肺叶相击作声,亦以厉色报之,马克上车遂去。
想马克此回见我,在意料之外,度我此来,必谋报复。然余苟知马克万种可怜,即亦何妨消释,特心念马克决余,仍自华妆炫服,想余酸寒之故,去余别就勋贵,意枭心险,当谋所以报之。在马克方谓余必沾恋其身,我今当故为鄙薄其人,以示余非能为马克所胁者。乃佯为欢悦之状,往寻配唐,配唐侍者止余厅事上。配唐旋出,邀余至室,微闻有履声轻蹑至门次,带门而出,声始纵。余问配唐有别客否?
配唐曰:“此马克也。见君至,相避而去。”
余曰:“余今为马克所畏乎?”
配唐曰:“非也,防君不欲与之相见。”
余曰:“何谓也?”方谈次,自防失检,乃曰:“彼自欲还其车马衣饰,绝我固当。我今日亦已见之矣。”
配唐瞪目视余曰:“于何见之?”
余曰:“在马路中见马克携一好女子,此女子谁也?”
配唐问何状?余曰:“长身白皙,服饰似英人,其貌甚美。”
配唐曰:“倭兰也,诚美。”
“其同伴为谁?”
配唐曰:“无之。”
余曰:“居乌在?”
配唐曰:“荡霁街,子悦之乎?”
余哂曰:“余亦不复能自决也。”
配唐曰:“何以处马克?”
余曰:“吾心中已无马克,子仍弗信耶?马克处我恶薄,吾方悔此心妄用,何问为!”
余言至此,额上汗出如沈。
配唐曰:“马克良爱君,今尚未已。但以今日言之,见君即赴吾家,吾观其神气飞越,殊无所主。”
余曰:“马克作何语?”
配唐曰:“马克告余亚猛必来君处,君须为我谢亚猛。”
余曰:“吾尽可以恕之。彼固好女子,与我收局至是,亦吾意计所及。”
配唐曰:“彼甚喜君能及时果决也。方马克议弃其家具时,居间者往问债家,欲悉其数,债家大震,麇集马克家,督其偿债。君缓行二日,则马克之家具悉去矣。”
余曰:“今债清乎?”
配唐曰:“无几矣。”
余曰:“何人为偿之?”
配唐曰:“善琴之伯爵也。天造此伧,正为马克偿债之用。彼一闻余言,即出二十千佛郎为之偿债。彼明知马克必不见爱,然出资实与公爵相埒,且冷暖听之马克。马克能久爱之,彼亦将帖耳以就马克之爱。”
余曰:“马克何状?尚久处巴黎乎?”
配唐曰:“自君去后,马克足迹不履匏止坪。家具亦吾往取之,君之衣服具在吾处。唯有书一卷,上笺君名,马克留之。君苟见索,吾可为君取归。”
余闻配唐言,因思野次与马克同居之乐,今马克尚有余情,留余信物。若当此时马克即来相见,吾不特不谋报复之心,且欲屈膝。此时不觉一腔之泪,由心坎直走双眶而出。配唐曰:“马克近益拼酒,不惜性命,连夜辄失眠。昨被酒病八日,医生才许其出门,马克仍拼酒如故,殊失向来常态。君曷往视之乎?”
余曰:“何必,今日特来省君。且余识君先于马克,识马克由君始,绝马克由君终矣。”
配唐曰:“君二人能决,吾唯力是视,后方感我无穷也。”
余此时恶配唐深入腠理,乃兴辞。配唐送余至门。余归,涕不可止,而报复之心仍不能释。思马克宛转有情一好女子,乃为车马衣饰之故而绝我耶?大抵人心极褊,苟有不足,必谋复之,余亦不自知其何心。余昨见倭兰,知为马克女友,侦得倭兰将为茶会,知马克必在,余乃挽人微示以意。倭兰果来。
是日会者极盛,余见马克与傻伯爵跳舞,伯爵身拥丽姝,傲藐自若。余至火炉之次,凝神视之。马克见余失次,余略为颔之。因思此会之罢,马克与傻者同归矣,怒气潮涌,不可遏止。会初停,余即至倭兰前与之款洽。方余款洽倭兰时,遥睇马克,正复睇余。因思苟与倭兰同游,自外人观之,正复不亚马克,余得此亦可解嘲。乃竟请倭兰跳舞。半点钟之后,马克面若死灰,即取肩衣著之而去。余此时始获少报,然愈知所以处之矣。
迨会罢就饮,饮已复博。余座近倭兰。其博甚纵,少选得鲁意一百五十员,倭兰停目不瞬。余此时心殊不在博,专注倭兰。兰博少负,余以钱与之,每与辄尽。迨五点钟,博罢,余净得鲁意三百员。博徒既散,余步稍后。倭兰以火送客讫,归而留余密语。余请以明日,倭兰不可,相将偕入。
余问倭兰负乎?曰:“负矣。”余更问所有之钱皆负乎?倭兰沉吟不语。余曰:“实语我,我今日得鲁意三百员,请留之。”乃出鲁意置几上。倭兰问余何为如是?
余曰:“爱君耳。”
倭兰曰:“不然。君新绝马克,将结我而为报复之资。顾我方年少,断不坠君牢络以自误也。”
余曰:“君辞我乎?”
倭兰曰:“然。”
余曰:“然则余无物与君,方为美乎?君试思之,吾挟此重资,丐人为媒,君亦将许之;特余不屑琐琐,直与倭兰面订。君自诩年少貌美,则我之昵君,亦在情理之所应有。”
余此时默思马克生平余未尝敢语以鄙事,苟以余此时之言触之,马克亦久已告绝矣。时倭兰无语,余遂与定情。既离倭兰家,余一心若不与之相属,虽情语累累,均似偿我三百鲁意之费者。
自是以来,倭兰与马克踪迹竟疏。余乃市车购马,为之妆点。于是余之声名,仍播于巴黎之京,配唐几以为余真忘马克矣。至马克知与不知,余殊亦不辨。然余凌厉之气,每与马克以难堪,遥望马克目余,其意似哀余勿为已甚者。余中心亦辘轳不可自忍,几欲失声,特愤气过深,而一线悔心瞥如电影,转瞬即昧。再视倭兰,则时怂恿余以辱马克。马克至于闭关弗出,戏园会所,几绝马克之踪矣。余侦其不来,乃以匿名书投之。此时如中冽酒,灵性尽失,人世穷凶极恶之事,几几皆忍为之。
一夕,倭兰他出,遇马克于会所,似为马克所窘,归而愤甚,促余贻书马克重惩之。余知此书一发,马克必不能堪,思欲观其回书,乃坐以俟之。至二点钟,配唐至。余意若相属若不相属,叩以何故。
配唐意甚愤,谓余曰:“自君至三礼拜之久,无一时一刻容马克者。昨夜倭兰之辱,今日亚猛之书,马克卧床不起矣。今马克亦无他语,第言心身之力俱尽,无一足以当君者,请君恕之。”
余曰:“我在格尼尔姑娘家,则格尼尔有权。今既告绝,万不能使我所昵之人,听格尼尔凌践。”
配唐曰:“冤哉!君见谮于骚妇人,乃穷尽势力,窘一无告之人,何也?”
余曰:“请格尼尔以傻伯爵来与我较高下,何云无告?”
配唐曰:“君试省此马克所万不为者,我劝亚猛勿为已甚。尔苟见马克,回想自己狺狺之状,愧悔当难自容。我观马克病肺渐次失音,面惨白如纸,不久当即下世。幸亚猛听我言恕之。”
配唐言已,执余手曰:“试往省之,病可略已。”
余曰:“无颜见伯爵也。”
配唐曰:“伯爵亦久不至矣。马克万不能忍此苦,幸亚猛听我言恕之。”
余曰:“马克不知余家耶?见悔则来,恩谈街我何可至耶?”
配唐曰:“君见马克善视之乎?”
余曰:“然。”
配唐曰:“君今日有他事乎?”
余曰:“日夜咸在此。”
配唐乃去。余遂不作书与倭兰。
倭兰为人好狎优,余甚鄙之,亦不告也。既而出饭燃灯,遣侍者去,坐以候之。
此一点钟中,余心绪旋起旋落,不知所措。至九点钟,闻叩门声,余心颤甚,乃沿壁行。幸居暗陬,余呼吸之声,都不之听。
马克黑衣蒙纱而入,余仅辨其为马克。至厅事上,去面纱,色白如石,殊无人气,呼余曰:“亚猛,我来矣!”以两手掩面,泪落如绳。
余近马克前,颤声问之曰:“何事痛楚?”马克乃执余手,不能出声,声为泪咽也。少选,谓余曰:“亚猛苦我,我未尝苦亚猛。”
余佯笑曰:“子言无耶?”
马克曰:“即有之,亦势使我必至于此。”
余此时亦不能穷追,使之无地。
马克似已知之,告余曰:“我来此,子不耐乎?我请以二事自剖:一则昨日倭兰之事,我来为亚猛谢;一则请亚猛过此,人前更无窘我。自子来时,我被苦至矣。我此后更无余力足以支架亚猛之怒,自问薄命已极,亚猛更不怜我耶?且我病人耳,百计已无生趣,亚猛烈丈夫,何蹙蹙至此?君试挽吾手,我热尚在。我强离床席至此,非续余情,哀君不齿我于人数足矣。”
余执其手,其热如汤。时薄寒,马克著绒肩衣犹复股栗,余乃引其坐榻至火炉前,与之并坐。
余曰:“我是夜在匏止坪,候君不至,冒雨夜行。至恩谈街,天始晓,仅值此二寸绝交之书,乌得不怒。”
马克曰:“我此来不言是也,只乞亚猛勿再窘我,更执此一回之手足矣。君今有人在侧,年少貌美,请君专意属之,幸能忘我,则我之幸。”
余曰:“君近得意乎?”
马克曰:“亚猛,子见吾面为得意之人乎?吾痛苦之情,君不当忽略视之。君观人最精,察人最详,吾之心绪,尤当能白于君子。”
余曰:“是在君心。君一日思去此痛苦者,即可得去。”
马克曰:“非也。此时吾为理势所压,吾之心愿毫发莫遂。且此理所积,此势所临,吾以一女子之私愿,断不能与之相抗。今不能明言,亚猛后当知之,始足以恕我也。”
余曰:“今日何靳而不言?”
马克曰:“我言之,匪特尔我不能联络如旧,且使君不应决之人,亦须决之。”
余曰:“此人谓谁?”
马克曰:“死不当言。”
余曰:“然则马克谎耳。”
马克起立将行。余思此女子在戏园与余相见时,艳如桃李,今日几成泪人,其中隐情虽不能知,而心不能无动。乃拄门不令之出,谓曰:“君虽忍心向我,然我之心绪未尝一日忘君,请君勿行。”
马克曰:“留我适以资君斥逐耳。君我缘分已尽,势万难合。若再虚为委蛇,不特增君之恨,久将鄙夷不复齿我矣。”
余曰:“不然。我须臾即忘之,请更续前欢。”
马克摇首曰:“我非君之奴乎,非君之狗乎?一身具在,任君措置之。”言已,去其肩衣,脱冠置几上,并去其带。举动之劳,干咳不复可止。谓余曰:“告御者归其车,以明日来。”
余乃麾御者去。回见马克齿相击作声,余乃展衾侍之卧,余以身温之。马克无言。
是夜,情景甚冰冷,不可意测。
明日,马克仍不言,双泪迸落如雨,泪注颊上,晶莹如巨钻射光。举其弱腕,将与余执,复又撒落衾上。
余以为前隙尽销矣,乃约马克同行离巴黎。
马克曰:“不能。”察其声,似恐极而颤。复告余曰:“我一丝命在,无不如君之命,但不能固结如前日。君此后但视马克为奴,以何夕招,即以何夕来,此身为亚猛支应之身可也。若申如前之情款,匪特于君无益,我亦无可伸眉之日。”
迨马克去后,余揣其隐情,百觅不出。坐马克坐处,至二点钟之久,视枕上尚有马克髻痕。余此时自问为爱为恨,不能自定。
五点钟后,忽惘惘自至恩谈街马克家。侍者开门,见余,嗫嚅言曰:“主人不能见客矣。伯爵在妆楼上,令勿纳一人。”
余曰:“良然,余无心至此也。”
归至寓所,浑如醉人。思马克窘我已甚,必将我昨夜情景,与伯爵密语矣。乃以五百佛郎帖一张,并作笺云:“昨晨匆匆行,余忘其夜度之资,此五百佛郎是尔,请君存之。”
书去,余直走倭兰家,令其试妆。彼倭兰者,既无头脑,亦无心肝。若人者,讵有人款之如马克耶。是日,倭兰索钱,余即与之,遂归。马克竟无回音。
至六点半,有信局人持一空函,中存五百佛郎银帖一,表里无一言。余问邮者何人所赍,邮者曰:“乍一妇人从一女侍,以此付我,且嘱曰:‘将赴布郎,趁舟行。’”
余力驰至恩谈街,见马克阍者,告曰:“趁舟赴英国矣!”
余于是于巴黎之地,无所用恨,无所用情矣。余经此挫折,困苦特甚。时有友人欲东行,余以书与父,言将远游,以解郁积。寻父书至,嘱余珍重。
余迟至八日,遂由马赛登程。在埃及之阿勒桑梯,遇使馆中人员,向余道马克病。余乃以书与之。及至都郎,始得马克书。驰归视之,无及矣!唯于舒里·著巴所遗余马克日记,凡诸关键之语,咸在其内,读之自悉。
小仲马曰:
亚猛语既竟,以马克日记授余,或掩泪,或凝思,意态悲凉,倦而欲睡。已而,闻亚猛微鼾,知亚猛沉睡矣,乃展马克日记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