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日在巴黎,同友人家实瞠赴戏园。半出既终,余起,旋因间行甬道间,有丽人过余侧,家君颔之。
余曰:“谁也?”
家君言:“此马克也。”
余曰:“二年未见,面庞全易矣。”
家君曰:“此女病,非寿相也。”
言次,余心动甚。因思二年前余曾一值之,色授魂与,心遂怦怦然。时有友人善相术者,相余骨法,盖天生情种,见勾于美人,即缠绵不已。故余每见马克辄动,而友人咸目笑之。
余第一次遇马克于刳属之市,见有通明玻璃车,坐一丽人,翩然下车,适一珠宝之肆,市人纷骇属目,余则木然弗动如痴人。然从玻璃窗中隐约望之,欲从而入,恐丽者见疑,因逡巡不敢即入。丽人着单缣衣,轻蒨,若披云雾,上覆肩衣,以金缕周其缘,杂花蒙焉。用意大利草织为冠,腕上宝钏缺口,络以金链,光华射目。俄,上车行。
时,肆中人目送之。余乃就问丽人姓名。肆人曰:“此马克格尼尔姑娘也。”余不敢详问居址而归。余自计阅妇人多矣,未尝如是之美也。
间数日,余同友人至倭伯夏江密克戏园观试演,左厢之上,马克在焉。冶丽之态,合座倾倒。马克执远镜瞩台下,见余友,遥颔之。友将就之谈,余戏友:“何福能识马克?”
友问余:“识马克乎?”
余曰:“愿欲识之尔。”友遂偕余同行。余患唐突,丐友先容。友曰:“勾栏中人,乃烦先容乎?”余心颇弗适,然终弗敢往。
友遄返,曰:“马克候尔矣。”
余问:“有他客乎?”
曰:“无。”
友乃行,余从之。旋折十数武,忽出门外,余惊曰:“马克迟我,奈何转向门外觅之?”
友曰:“非也。马克思蜜渍葡萄,余将买诸市间。马克无他嗜,唯嗜此耳。”
葡萄既得,友告余曰:“君勿钦礼马克如侯爵夫人也。遇此辈人,可以恣吾谈诙。”
余诺。甫至座外,已闻马克笑声。见余微颔,亟问友人曰:“将葡萄来乎?”以纤指握葡萄,且啖且顾余。
余色赪,不敢正视。马克耳语隔座妇人,笑吃吃不可止。余此时左右无所自容,马克竟置余无一语。
余友不欲余见轻于马克,乃谓曰:“尔见亚君讷讷若不出口乎?心艳丽质,噤而不呻,愿马克宽假之。”
马克曰:“君患独行,以此为伴耳,岂复有心属我。”
余即答曰:“我非真心,亦不挽人引导。”
马克曰:“此风月场中常态也。”
余自揣雏妓晤客时,恒为狎客揶揄,阅历久,转以此窘狎客,似报复焉者。顾余朴讷不解谑浪,而一晌厚视马克之心,至此亦复冰释,乃起立辞马克曰:“君以是遇我,向后不敢更复请见。”愤然遂出。
甫攀门环,而厢中笑声已大作。余入座后,乐作戏举,友亦踵至,谓余曰:“君何戆也?彼以君为心病将发,引以为笑。此辈至猥贱,待之犹以香水沐小狗,驯则近之,骜则推之沟中,君何重视若辈,以尊礼妇人之意加之?彼又恶知君意也!”
余曰:“无伤,从今弗接之可也。自尔较初见心绪当略息。”
友哂曰:“良然,吾甚望君他日勿被人言为马克故破其产也。且马克言论尖峭,微近轻薄,若但以青楼人视之,固亦胭脂队长也。”
是时乐声大作,友亦无言。余此时偷瞩左厢,马克倩影在灯光中,如接图画。余转觉愤怒马克揶揄之心,逐渐为欢爱之心渐推渐远。戏未阕,马克同前来妇人已离厢,余亦不觉自离其座。
友问曰:“去乎?”疾顾左厢,马克已行,乃笑谓余曰:“君去,君去,吾视君此行当得意也。”
余出,适见马克历阶而下,长裙拖石上,有声,香风流溢;时有二人与之同行。余退自暗陬,防为所窥。迨既出门,有小童侍焉。马克呼曰:“告御夫挽车至英吉利茶肆中迓我。”
更数分钟,余在街廊上望马克。马克临窗而坐,左手拈花,以右手理花瓣。余即赴隔衢茶肆第一层楼上,开窗相望,适当马克坐处。至一点钟后,马克始挟二男二女而去。余即呼市上车尾其后。马克车直至恩谈街第九号,马克下车入,余四人自归。
余自计此时,直侥幸遇之,其欢悦当无尽。自是以来,或遇戏园中,或他处见之,马克嫣然恒有笑容,余则无时不心动。
一月之后,乃久不见马克。余造吾友家实瞠问马克消息,家实瞠言马克病肺逾月矣,今且殆。余初闻,心怔忡不能自已,继又喜病深客寡,必疲于酬应,乃每日至马克家问阍者,审马克病状,迨马克至巴克尼时始已。
马克既去巴克尼,而余悬念之心,亦遂渐消歇,故今日同家实瞠至戏园时,遂不认识也。是时马克用青纱蒙面,余离合莫辨,若在二年以前,虽蒙十重步障,余犹识之。今既晤面,从万念灰冷中陡然复炽,余亦不自知其何心。
然思想之心,斯须无已,奈何使马克得闻之?言次,遂复归戏园座,视马克仍在西厢。余熟视久之,比前容止较庄,然病后愁容,若不胜清怨。时已四月向尽,天气渐暄,而马克身上犹御绒衣。余频目不已,马克流波送盼,亦以远镜窥余,匏犀微展,余佯弗觉,盖不敢劳其眷思也。
时台中乐已大作,实则余每来专为马克,无心观剧。剧之优劣,余茫不之觉。时马克在西厢上目注东厢。余望东厢,则一中年妇人在焉,名配唐,盖亦勾栏中人,改业为缝衣,余固识之。配招余,余乃就之东厢。而配仍与马克眉语。
余问配唐:“伊何人也?”
曰:“马克耳。与吾比舍,吾第七号,彼第九号,开窗适面其妆楼。”
余曰:“好女子也。”
配曰:“若愿见之乎?吾与尔就之。”余不可。“然则招之来乎?”
余曰:“吾意不欲在此相见,拟君为先容。”
配唐曰:“难,彼有勋爵保护之。”
余曰:“何谓也?”
配唐因与余言,马克在巴克尼时,为某公爵所爱,不欲令其更操旧业,故旧时贵游子弟恒不敢至其家。
余曰:“马克为是独行欤?”
曰:“然。”
“然则马克之归谁送之?”
曰:“仍独行耳。”
余问配唐:“君亦独行欤?”
曰:“然。”
“然则我送君。”
配唐曰:“君友何人?”
余曰:“清俊少年,其情甚欲识君。”于是与配唐约剧第四出偕归。
余方离座,配唐呼曰:“来,来,尔见对座公爵至乎?”
余观西厢有七十余老翁来就马克,携一革囊,实果满中。马克以囊遥示配唐,拟共食之,配唐不可。马克乃回眸向老翁语。余乃约家实瞠至配唐座次。甫及门,马克与公爵同行,香风拂然,余心志瞀乱。
于是已过第四出,余与家实瞠及配唐觅市车同至恩谈街,周览其肆陈设。余谈辄及马克,并问:“公爵尚在乎?”
配唐曰:“马克仍独居。”
家实瞠曰:“得毋苦寂乎?”
配唐曰:“彼夜来恒苦不睡,往往招吾夜谈。”
余疑之。
配唐曰:“痨瘵之人,每夜辄烁肌肤,贴席为难也。”
余曰:“彼无欢昵之人乎?”
配唐曰:“吾每至其家,常见某伯爵在焉。伯爵竭诚可其意,马克处之淡然。然伯爵家素封,吾震其富,恒劝马克亲附之,马克向壁唾曰:‘蠢物奚可人意!’意讥伯爵。吾曰:‘纵是蠢物,我固可以多得钱,昵之何害?即如公爵年已侵耋,且其家恒告之以为狎汝无益,彼又惜费,于子无利。’屡诫仍不悟。虽然,公爵亦奇人,爱昵马克,若抚孩稚,去时犹留纲纪侦伺门外,防其有客至也。”
家实瞠以手抚琴,忽问余曰:“伤哉马克!余每见其有戚容,殆为此乎?”
配唐拊家实瞠之手曰:“缓之,隐约间似马克呼我。”倾耳,果然。配唐曰:“客休矣。”
家实瞠曰:“为主人者固如是乎?”
余曰:“何谓也?”
配唐曰:“吾将赴马克家耳。”
余曰:“君去,吾与家实瞠俟子何如?”配唐不可。余曰:“同行何如?”配唐尤不可。
家实瞠曰:“我识马克,姑一往探,计亦良得?”
配唐曰:“亚君未尝谋面,奈何?”
家实瞠曰:“我为引导。”
配唐终不答。寻,又闻马克凭窗而呼,配唐亦临窗应之。余与家实瞠尾其后。
配唐开轩,余匿轩后。
马克曰:“我迟君十分钟矣。”
配唐曰:“何为?”
马克曰:“伯爵苦苦在此,沉郁杀人,趣君来为我解秽。”
配唐曰:“有二客在。”
马克曰:“胡不速之去!”
配唐曰:“思欲见君。”
马克曰:“客何名?”
配唐曰:“一家实瞠。”
马克曰:“识之。”
“一亚猛著彭。”
马克曰:“未之识也。然客速来,得客较胜伯爵。”
余思马克审吾面而忘吾名,然宁使马克念吾旧事而识之,不愿但识吾面也。
家实瞠语配唐曰:“何如?马克固悦我。”
配唐曰:“不然。彼以君来速伯爵耳。然君见马克当下之,弗使怒我进俗客。”
余且行且却,以为此举若系吾终身之事者,较第一次引见马克时尤极惶惑。
甫至门,即闻琴声,配唐叩门,琴应指歇。门辟,至厅事上,遂抵卧室。见一少年近炉而坐,灯烛灿然。马克抚琴,意似不适,见配唐入,并呼余及家实瞠同坐,且曰:“吾今日见尔悦甚。向在戏厢,何以不移坐就吾?”
配唐曰:“防公爵至。”
马克曰:“谊为朋友,何害也?”配唐言次,即告马克:“君许吾引进亚猛乎?”
马克曰:“向已许君挟二友矣。”
余近马克,嗫嚅言曰:“故已见君。”
马克迟疑。
余曰:“向在鲁伯懈刚密克戏园中,君居西厢,某友引余见君,尔时余颟顸之状,适为君哂,今夕见君,幸不以旧事介介也。”
马克悟,因笑曰:“非君唐突,吾自轻薄可恨。今故态已略更,幸君子恕之。”言次,举皓腕,余即而亲之。(此西俗男女相见之礼也。)
马克曰:“甚哉,吾每见生客,辄用狎侮,使人难堪。医言吾病在筋,或不谬也。”
余即曰:“君病近良已矣。”
马克曰:“此追言前二年事也。”
余曰:“记之。”
马克曰:“谁语君者?”
余曰:“人尽知之。余审君病,常密访诸阍者。”
马克曰:“何不留刺?”
余曰:“否。”
马克曰:“吾病时闻阍者言,时有一少年时时问余病者,即君也耶?”
余曰:“然。”
马克曰:“嗟乎!”旋回眸视伯爵曰:“是君所能乎?”
伯爵曰:“吾识君刚二月耳。”
马克曰:“彼识吾仅五分钟,而钟情若此,吾所以鄙汝之戆也。”
伯爵语窒。余此时甚为伯爵惭,因思伯爵之情,未必逊我。
此时群客在座,恐其难堪,余因乱以他语曰:“门外闻君琴甚美,请续前操,以聆雅音。”
马克曰:“客坐,吾琴技家实瞠知之,此唯伯爵相对,方可略奏吾技。君贵客,得毋污耳乎?”
伯爵强笑曰:“君乃以绝技饷我欤?”
马克曰:“唯其劣也,留以款君。”伯爵无言,以目止之。
马克乃语配唐曰:“吾向嘱君了吾事,今了未?”
配唐曰:“了矣。”
马克曰:“尚有余绪,今且下榻于此。”
余曰:“吾两人在此,恐误君事。吾幸见君,可以销前隙矣,请退。”
马克曰:“此不为君语也,吾甚欲君久坐。”
伯爵出金表于怀中,曰:“此时赴会所尚未晚。”马克无言。伯爵乃执马克手辞。
马克曰:“君何遽遄行?”
伯爵曰:“迟恐见厌于君。”
马克曰:“厌固在心,非今日之厌重于昨日。此后当以何时更至?”
伯爵曰:“君许我何日至?”
马克仍曰:“再图后会。”意愈落寞。
伯爵临去,以目视配唐。配唐皱眉耸肩,似告之以力不能赡者。
马克呼灯送伯爵行,曰:“去矣,吾心肺皆舒矣。”
配唐曰:“伯爵视君厚,君视几上钟犹彼所赠,价不值几千佛郎乎?”
配唐以手拊钟,弄其机关,似甚嗜者。
马克曰:“以彼之物,当彼之蠢,时贡丑态于吾前,两较焉,吾宽假之者,所值不仅千金也。”
余曰:“伯爵甚念君乎?”
马克曰:“彼颠倒之词,吾若倾听之,旰食尚不遑也。”于是马克且语且抚琴,顾余曰:“吾渴思浆,君诸人得毋饥乎?”
配唐曰:“吾思鸡耳。”
家实瞠起于座,请出饮市楼。马克曰:“无尔,吾遣人以馔来,就饮于此。”
余观马克清瘦,若不胜衣,然娉娉有出尘之致。且思伯爵身为勋戚,广有金资,又亭亭美少年,下气于马克,马克视之若路人焉,其人之贵,虽当日有憾于我,今亦可以已矣。此女高操凌云,不污尘秽。凡人之亲马克,及马克之加礼于人,均不为知交,意者须有精颛敦挚之人,始足以匹之。马克接人,恒傲狷落落,不甚为礼,余固知马克之贞,非可以鄙陋干也。余自是精神专注马克身上,因心及脑,由脑返心,辘轳上下,均以马克之行事为人往来计较。
正在神思飞越之际,马克忽又问余曰:“问阍者于门外,常以吾病为焦灼者,即是君耶?”余未及答,马克曰:“此人间至情,吾不知所谢。”
余曰:“君许我时时存问,则得矣。”
马克曰:“自五点至六点,自十一点至十二点,君可以此时来无碍也。”
马克乃语家实瞠曰:“为我弹暗威打赏哑拉坪卡一操。(犹华言款佳客意。)”
家实瞠曰:“何由动此操?”
马克曰:“一写吾心之悦客,一则吾一人之技不能及此段,烦为我奏之。”
家实瞠曰:“君模糊处在第几段?”
马克曰:“第二段甚模糊也。”
家实瞠至琴所,翻谱置琴次,马克遂同坐按谱而弹。至第四段,谱中云“海咪海朵海发咪海(即华音之工尺上四合声也。译者。)”八字。马克曰:“吾所不能者即此字,请更按之。”
家实瞠弹已,马克乃复按谱而弹,粗能成声,而一两字间辄错综不复入调,因语家实瞠曰:“每夜辄至二点余,誓不成声不睡,而卒莫能叶。彼伯爵一挥手间,应弦赴节,吾益恶其鄙陋而怀此绝技也。”言已,更按,终不成声。嗔极,顿足而起。
配唐曰:“我固谓君戕贼其身,一琴之细,何怒为?吾饥矣。”
马克仍就琴床度小讴,家实瞠漫声和之。
余告马克曰:“歌词鄙,且勿度。”
马克曰:“君高洁,诚恶此乎?”乃以手握余。
余曰:“我为君洁,故愿勿度,非我自为也。”
马克嗤然,似不以洁自许者。
时,馔仍未至。四人起行厅事间。
配唐与家实瞠转入餐房,见格上以细瓷范金为小牧童笼鸟坐牛背上,制甚精巧。
配唐呼曰:“此物我何未见?”
马克曰:“此易得,君悦即以赠君。”
于时,配唐纳瓷童子于怀中,同余至更衣所,见壁上张二图。配唐指其一曰:“此亦一伯爵所赠,君识其人乎?”更示其一,“则又一伯爵之公子某所贻者,公子昵马克,几破其家,今决马克矣。”
余曰:“马克悦公子乎?”
曰:“公子远行时,马克尚在戏园中,至上车时,微微雪涕而已。”
时,馔已设,侍者速余入餐房,见马克依墙而立,家实瞠执手与语,语细不可闻。马克意似愠,遂缩手登席。
马克麾从者下关,客来勿为通。时交一点钟矣。马克豪饮纵恣。在常人,余固乐之。而在马克,余心怪其不类。微窥其意,似以此荡涤愁绪。迨用香槟至数钟以外,以手按胸上微嗽,旋持素巾抹之,见血。马克遂退就更衣处。
配唐及其侍者咸曰:“此常有之事,不足深怪。”
余心骇极,疾趋视之,见房中深黑,烛光荧荧,马克就长凳而卧,左手拊胸,右手撒他凳上。案上陈杯水,水面红纹萦带,丝丝均血缕。二目若瞑,樱口微张,肺气郁勃,借呼吸以宣泄之。
余坐其旁,问马克:“惫乎?”
马克视余,意似喜,然见余愁郁,转以余为病。
余曰:“非病也,为马克耳。”
先时,马克肺气直突,嗽极泪泚,至此始以巾拭之。
余声颤甚,问马克曰:“马克弗医殆死耳,恨我不为马克亲属,无令马克轰饮始可。”
马克曰:“纤小之病,愿亚猛勿为吾忧。若独不观同席二人乎?彼知吾病不为累,故亦不来问也。”言已,即起临镜,咤曰:“吾失容至此乎!”左手掠其鬓,更以右手整裙,遂邀余至席上。
余兀坐不能起。马克审吾为马克忧,竟至吾前执吾手。余携马克手至唇际,不觉泪滴其上。
马克亦坐吾次,曰:“亚猛童騃,此足哭乎?”
余曰:“吾状固騃,然为马克肠断矣。”
马克曰:“奈何,吾长夜失眠,不如此何以自遣?然女子之身薄命若我者,生死亦何足数。”
余曰:“马克听余,余亦不自知一见马克,何以即入余心?余此心天知之。且自余见马克后,更无一人能逾马克者。马克听余,愿此后勿更轰饮以戕其身,使吾为马克哭。”
马克曰:“亚猛期吾珍重,不知吾命薄者也。吾坠落此途,已居狂荡世界,吾若幽娴作好女子,吾死久矣。不冶容以悦人,人何从入吾门,将以长日幽闭自锢乎?且吾身非闺秀,既无亲属及朋友往来,吾向病时,乃三礼拜之久,无一车一马及吾闼者,追忆至可伤痛。”
余曰:“马克苟齿我为昆弟,我请留此为马克已病。静摄一时,不特病愈,而绝代冶容亦不至于枯槁。”
马克曰:“今夜饮苦趣酒耳,明日君怀当可舒泰。”
余曰:“非也,马克前病时,余不尝日夕至此问阍者乎?”
马克曰:“良然,尔时何以不排闼入?”
余曰:“女子寝室,胡得唐突。”
马克曰:“若吾辈者,亦可绳以礼法乎!”
余曰:“吾一生见妇人,恒以礼自律。”
马克曰:“亚猛能长日留此,为吾已病乎?”
曰:“能。”
“能长夜留此,为吾已病乎?”
曰:“能。”
马克曰:“凡人缔好,皆有名目,亚猛所以待我者,其名目为谁?”
余曰:“此所谓德武忙耳。(犹华言为朋友尽力也。译者。)”
马克曰:“此力奚而来?”
余曰:“情不自禁,发而为此。”
马克曰:“然则情爱耳。”
余曰:“然,日后当为马克言之,今夕且勿言。”
马克曰:“愿亚猛始终勿言。何者?我负亚猛,则亚猛必恨我。我狎亚猛,则亚猛必昵我。然吾一侈恣女子耳,长年半居病中,又多焦急哭泣之时,即或展笑,其中心懊憹,更甚于哭。亚猛近我,何乐?亚猛宜留我以饵既老且富之公爵,俾其倾囊以恣吾用。盖吾一年须费十万佛郎,必非亚猛所堪。亚猛试观往日狎我少年,都已星散。亚猛长者,何事踵其覆辙!”
余此时无言,心念马克平日嫚讴狂饮,侈荡无伦,其性情哀恻之深,如自障十重厚幙,今一夕之谈,全身涌现,余若揭幙而入,抵其肺肝深处,此时竟难寻觅一语以谢马克矣。
马克谈次,复执余手曰:“二客久待矣,吾两人在此为愚騃之状,殊属可笑。”
余曰:“愿马克先行,许余留此默坐。”盖余恶见马克狂饮,心辄㤨蛩,不可自止,不如不往。
马克曰:“亚猛不在,吾益落寞。”
余曰:“愿留,更进一语,此语马克必且熟闻而为常谈矣。然余不解何以一见马克,即深抵脑际,虽他爱好,不能入吾脑中,推马克而远之。余与马克已隔二年,今夕晤面,较诸当日初见,爱根更博而大。假令马克恶我,我且发狂;即不恶我,亦不许吾用其爱,我仍发狂。”
马克曰:“愚哉!度君家业必不丰,君亦知马克月计须七千佛郎乎?君果见爱,请时常过我为腻友。爱念本不禁君,唯愿专为朋友之爱耳。且君方在妙年,性真而心热,堕落狭斜,必无终局,宜自觅佳偶为匹。君既视马克为好女子,亦思马克之言有欺君者乎?若为一马克之身,颠倒谬乱,深所不忍。当知马克一身,固未值亚猛若此颠倒谬乱也。”
言至此,配唐呼曰:“二人何长谈耶?”
配唐首蓬蓬然,衣袂不掩,余哂之。马克曰:“君且退,我二人言终即至。”配唐旋去。
马克曰:“亚猛意决乎?我二人从今为朋友矣。”
余曰:“苟遇时,吾即去。”
马克又曰:“坚识之,勿更约。”
余曰:“如约。”
马克曰:“既如是,何不早告我以此语?”
余曰:“始接时,君戆我,我恶敢以戆进?”
马克曰:“君晤我时,已忧我矣,言之何害?虽然,君是夜归,必不安于床席,是知爱人不易,徒增恼也。”
余曰:“君亦知是夜余迟君于英吉利茶肆外,君凭栏理茶花,旋以车载归恩谈,五人同行,君一人自入,此时我之心,转悦君之独归,君知之乎?”
马克笑。
余曰:“君何独归,岂有故乎?”
马克曰:“言之勿嗔。”
余曰:“吾何心而敢怒君?”
马克曰:“余之独归,先期有人扫榻以伺我耳。”
余此时勃然而怒,即与马克执手告别。
马克曰:“我固知君不能忍也。”
余曰:“吾之情根,苟有可以铲除者,吾亦何怒。虽然,君时时有候君之人,则我此时例不应留。”
马克曰:“君寓中亦有人候君乎?”
余曰:“无之。我例当去。”
马克曰:“听君。”
余曰:“君趣我耶?”
马克曰:“然。”
余曰:“君何因窘我至此?”
马克曰:“吾未尝也。”
余曰:“君意中有候君之人,我何可留!”
马克曰:“吾先时闻君言我独行入室,而君甚悦,不解何心,故笑耳。我身非闺秀,而君今日方邂逅我,我何能于未识君前为君守贞?且我南迎北送,匪君一人,若人人于初见时悉如君憨状,我将何堪?吾阅人多,诚未有如君之痴者。”
余曰:“他人爱君,恐不如我之笃,痴亦不复自觉。”
马克曰:“确乎?”
余曰:“吾爱逾于所言。”
马克曰:“君昵我逾量,吾实不知所报。”
余曰:“求马克以余情及我足矣。”
马克曰:“何以处公爵?”
余愕问:“何人?”
马克曰:“即寻常保护我之公爵也。”
余曰:“彼恶知之?”
马克曰:“知之奈何?”
余曰:“公当恕我。”
马克曰:“难必。”
余曰:“君独无他人,他人公爵弗怒,独怒我何也?”
马克曰:“此人谓谁?”
余曰:“方入席时,君令侍者下钥辞客,非欤?”
马克曰:“礼法中之友,何得不交。”
余曰:“深夜女子之室,而礼法者至乎?”
马克曰:“我为君故而谢客,而君转以责我,其理耶?”
余不禁至马克旁,密语曰:“我之心为君死矣。”
马克曰:“君异日见我,勿问他事,则我可以长侍君矣。”
余曰:“如约。”
马克曰:“我绝患纠缠,恒人契一女子,辄周遭省问,久之寝管其事,束缚不可自逞,故我立意,须有信我听我亲我者,方以身许之。”
余曰:“三者吾均能之。”
马克曰:“请观后效。”
余曰:“何时为后?”
马克曰:“即自此以后耳。两国论和成约,亦须时日,匆匆何能立定。”言已,以红茶花一朵,著余衣袂之上。
余曰:“再见何时?”
马克曰:“花残时见。”
余曰:“此花残自何时?”
马克曰:“明夜十一点至十二点两刻耳。为时甚迩,君其慰矣。虽然,君不能以吾言语客也。”
余唯唯,马克遂与余同出。行次,马克语余曰:“君知我许君之速乎?以我余息不久,旋化异物,故谋此甚促耳。”
余曰:“马克勿为不祥语。”
马克笑曰:“吾命至短,恐君款爱之期,尤不及吾命之短也。”
旋至餐房。马克呼侍者,配唐曰:“侍者在君室鼾睡矣。”
马克曰:“磨折杀矣,夜已渐深,请诸君归。”
余乃与家实瞠出,配唐留宿。
家实瞠疑甚,曰:“马克有许君以可得信者耶?”
余曰:“无。”
家实瞠曰:“然则不如配唐耳。”
余曰:“配唐如何?”
曰:“虽老,风度犹胜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