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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书曰——

亚猛足下。得书,感君念我,知苍苍尚有灵也。书谂吾病,吾果病,计此后当不能起。然君能怜我,我之呻楚已祛其半。吾自度与君更无握手之日,然甚爱君此手能委婉陈书与我。我百计自治,已无良剂;其尚望后此可以略苏,其在亚猛赐我数言之力乎!究竟病势沉顿,更生为难,所恨数百里之隔,艰于一见。然君心亦知尔之马克,病中梳掠俱罢,衣饰不施,镜里另若一人矣;吾又转喜不与君相见之为得也。

君往日书来,祈我释憾君心,马克安有不知?盖君蓄难诉之情,怀不释之疑,急而见诋,吾愈知君笃念之深,实有激而为此也。一月之中,吾偃卧绳榻,匪日不思,苟能御笔,即有日记,至声嘶气咽,腕不能支方已。君若见哀,来时计吾已死,急赴吾女友于舒里·著巴家,当得吾日记。

君读记时,当知我原宥意中之人,即向有芥蒂,至此已复消释。于舒里爱我甚深,吾每见于,辄道君情愫,尔日君书来时,于适在侍吾疾,读罢各相汍澜。吾扶病作日记时,虽极悲惋,尚是苦中乐处。君读记,明我向日之心,因而释憾于我,此即君深慰薄命人也。

吾本欲以奁中之物饷君,以为遗念,然微息尚在,而镜奁衣笥,寸寸已非吾物,不能更留与君。亚猛足下,尔知吾气息仅属时,隔邻债家及巡捕诸人,履声蹀躞,若防吾尺寸之物属他人者。吾虽未死,犹岌岌不保此物即为吾有,唯愿吾死时始付拍卖耳。

嗟乎!鄙夫之见,令人难耐,此岂上天所贻之正理耶,抑人心之变耶?唯拍卖时君须一至,购吾亵物一具,如亲吾身。吾非不知留物贻君,第尽室已属他人,又有监视之人,物贻所欢,转嫁遗孽。吾命已在旦夕,计哀苦躯壳,从今可以遗脱。苟天从人愿,在未死以前可以见君一面,固知福薄,弗能至也。此永别矣!君当审吾不能长书,为吾原宥也!

余读马克书,至末幅仅辨字画而已,盖病革时倾侧不复成书。读已,以书还客。

客曰:“君读是书,缠绵敦挚,谓勾栏中有此通品耶?今不复见矣!回思见爱之深,再眷一人,必不类此,吾安能瞒瞒瞑瞑,听其长逝。且彼临终,尚闻呼我始卒。嗟哉,吾马克也!”于是亚猛忍泪向吾,执手曰:“度君见我行为,直一童騃,怪吾全力倾注是人,殊未知马克生时,经吾凌挫,无所告语,彼泰然弗以为意,吾始以为马克负我,孰知今日百鞭吾身,犹不足蔽吾辜也!吾将缩吾十年之命,迸为一日泪痕,哭我马克也。”

余闻亚猛言,不知所慰,又不知马克事,要领莫得,计无由止亚猛之悲。顾余自信笃实,或且见听,乃问亚猛曰:“君有无亲属在巴黎?吾与君初面,知君之哀,唯不知所以慰之。”

亚猛曰:“君言良是。然吾自悲其悲,强以聒君,非理也,君得毋烦乎?”

余曰:“君误会矣。吾自策其力不足杀君之悲,苟吾辈行中有能慰君,吾且助之。讵有重君深情,乃苦烦耶!”

亚猛谢余,以为昏惘失次,请以三分钟为限。俾眼泪干,无令市人指目为笑。又恳恳以赐书为惠,屡言所报。

余曰:“凡人悲戚莫慰者,以旁观之人不知其所以然,今请君言其颠末,使吾得乘其间隙语君,使愁怀消释,为计不更得乎?”

客曰:“善。唯今日为吾恣哭马克之日,不能语君以详,请俟他日;始知吾眷斯人,殊非无故。”言已,临镜自照,拭泪再订后约,而涕已复交于颐。

余再四慰之,客乃坚忍出门。余掀帘视客在舆中,已掩面号咷矣。

自尔,遂不得消息。然而巴黎中亦稍知有亚猛之事者。

一日,余问一友人以马克事。友人曰:“即所谓茶花女者乎?我固识之。”

余问:“女之生平如何?”

友曰:“视他人略聪慧耳。”

余曰:“其友为谁?”

友曰:“闻某伯爵为女,几破其家;又某公爵老矣,绝爱昵之,所费缠头不少也。”

余历数人,谈马克者如出一辙。欲侦亚猛之事,卒无知者。讫询之老狎客,略有知亚猛事,然亦仿佛不能终究根柢。余疑亚猛忘怀,然深思其人,必非无信,乃至马克旧居询阍者,而司阍已易。

余径至马克墓上,冀亚猛来,可以一见。墓在一巨园中,缭垣周焉。司墓者出巨册一。余问以二月二十二日,有女郎马克葬此乎?司墓者检籍得之,呼侍者引视其处。

侍者不待词毕,即曰:“吾知之。”

余问侍者:“坟台累累,尔安辨其为马克者?”

侍者曰:“彼墓丛花环之。吾方叹显宦子孙,得如彼少年之待马克,可以无憾。”

于是沿径数转,即见茶花百余丛,莹洁咸作玉色,中裹一小墓,余审其为马克无疑矣。

侍者言:“彼少年来时,言花少谢,即当易其鲜妍者,勿令吾女郎墓上见残英也。吾闻墓中人丽绝,为彼少年所眷,君识之乎?”

余曰:“识之。”

侍者曰:“君识是人,亦如彼少年之挚耶!”

余曰:“吾闻名而已。”

侍者曰:“然则君亦有心。巴黎人咸若君之重马克,吾恐步屧所及,园中草木且弗生矣。”

余曰:“此墓终无人至乎?”

曰:“即彼少年一至耳。”

余曰:“少年眷此墓中人,一至讵复即了?”

曰:“彼一恸后,即往马克姊家议更葬之。”

余曰:“何谓?”

侍者曰:“此官地,葬此期以五稔,移其残骨以去,彼少年弗忍,拟自市永远之地更葬之。”言已,复叹曰:“吾闻格尼尔姑娘生为名娼,今其人已死,当无责耳。而他家至此展其先茔者,见此墓辄涕唾之,以为不应与巨家接壤而封,亦已甚矣。

吾观巨家阡陴上恒自署和泪书,然吾未见其有泪容也。且一年至此不过三四次,即有种花墓上,亦断不如此鲜丽。吾为彼少年市花置坟上,花值极平,未尝侵其锱铢,而不知者以为吾媚死人。吾操业固媚死人者也,长日铲草园中,安有余闲以讲酬应?”

余闻侍者言,心益动。侍者似觉,乃曰:“吾闻巴黎巨家昵马克者,比比而是,今埋香于此,乃屏迹弗至。今尚有一人来哭,为幸多矣。吾伺墓久,每见人家置其死女,及笄以上,不棺不瘗,投之陷中,岁无虑数十。吾家亦有一女,至爱怜之,怜吾女因并怜他人之死女,比年见妇人夭逝者,辄复心悸,固知吾所操之业苦也。”

侍者言既,谓余曰:“君来非为闲谈者,今问墓既得矣,此外更有奚事?”余乃问亚猛居处,侍者曰:“寓巴黎某街,吾间日往索花值者。”余识之,将归,复周视马克墓,恨不见墓中人此时作何状也,怏怏遂行。

行次,侍者问曰:“君欲见亚猛乎?亚猛殊未归。”

余曰:“若知亚猛发墓之事确乎?”

侍者曰:“不特确也,此策还吾决之。亚猛初来时,即问我欲见冢中人须何法也,吾告以云云。计亚猛未至,必商之马克之姊,若归,则断无弗至者。”

既至门,余劳侍者以金,径至某街访亚猛,亚猛果不在,余留笺候之。

明日薄暮,亚猛书至,言野次新归,惫极,请余过其寓。余得柬,即驰赴之。亚猛卧床上,遽与握手,而已作全体热矣。

余惊问:“先生病乎?”

曰:“小病尔。”

余问:“先生适自马克姊家来乎?”

亚猛蹶起曰:“君何由知之?”

余更问:“马克姊听君发穴乎?”

亚猛更惊,穷诘自来,余始以园丁言告之。亚猛闻余至马克墓,疑余与有夙好。余乱以他语。

亚猛问:“墓上花落未?园丁治墓颇雅洁否?”

余一一告之,复问:“君至马克姊家二十一日,何濡滞也?”

亚猛曰:“吾病客次几十五日,地湿而恶,更八日不归,法当死。”

余乃慰亚猛曰:“君宜静摄,若齿我在朋友之列,当亟来侍君疾耳。”

亚猛曰:“过二点钟,吾即当起。”

余问:“起何适?”

亚猛曰:“至巡捕所问发墓章程。”

余言:“可遣人问巡捕,不必力疾自往。”

亚猛曰:“唯此足已吾疾。自吾见马克墓归,辗转床席,达晓犹不能寝,自疑世间聪慧美女子,而竟夭逝如此,冀发穴时见其容色有无更变,藉此以杀吾悲。君若不以此事为亵,则请从我一往。”

余曰:“马克之姊向君作何语?”

亚猛曰:“彼见吾外人,乃为更葬其妹,悦甚,许我矣。”

余曰:“俟君病愈,谋此未晚。”

亚猛曰:“无患,我自乐之。使我不见马克姊,获当吾事,吾心无日可释。此事了,吾无忧郁之状,静摄必得愈。”

余曰:“君无论何日往,吾必从之。”又问:“君见于舒里·著巴乎?”

曰:“吾来时已见之。”

余曰:“日记安在?”

亚猛就枕下取稿一束向余,已复置之,因曰:“此二十一日中,吾每日必读十余次,烂熟矣。”余即欲取读,亚猛曰:“俟之。记中情款幽折,今吾神未静,请吾事结时,再诠释与君也。今君以车来未?请就君车,携吾手迹赴邮政局,问吾父与妹有书与吾否?以吾到马克姊家时,匆遽间未及贻书父妹,君既到邮政,即以车来,与吾同赴捕房,订明日趣马克墓所。”

余遂取其二书归。亚猛已结束以待。书凡四纸,亚猛读已,即出到巡捕所。出马克姊手迹与巡捕,并乞巡捕书与司墓者,以明日十点钟发墓,订巡捕以九点钟至亚猛下处同行。是夜余归,亦反复不能成寐;因余之不寐,益知亚猛此夜益难为地矣。

明日,余向晨即至亚猛许,亚猛色惨白,然病容已略减。余见案上烧烛至尽,烛泪堆盘上盈寸,知亚猛通夕未睡。言已,出书极厚,盖覆其父妹者。想此书必因破睡而作,思深恨永,不觉其长尔。

于是与巡捕同载至墓下。亚猛行略前,余与巡捕尾之,时见亚猛筋掣若患寒噤。亚猛无言,余亦弗问。迨至墓弓许,亚猛据地坐,汗出如濯,余亦心动不已。不图人生哀苦,乃至此极,余竟身履其境也。

谈次,园丁已将墓上花朵拔置满倒,二锄竞下。亚猛携余手倚树而立,目光耿耿,注射刨坟。殆半,锄锋触石,其声铿然。亚猛惊跃,力握余腕,痛极。盖葬时以碎石置棺上,园丁既以篑载土他委,始掇石尽。

余察亚猛每历一分钟,神色辄变,颐缩唇掀,若临死刑。余此时颇萌悔心,不应以好事自觅苦恼。

迨全棺尽露,巡捕麾园丁曰:“发之。”

棺钉旋螺土花蚀久,棺亦渐腐,一旋已起。棺盖甫启,凶秽之气棘鼻刺脑。

时,坟上丛花犹繁,清芬为尸气所夺,香色都敛。余视亚猛,已无人色。棺中以素帛裹尸身,凹凸已现尸形,一足翻帛外。巡捕麾园丁去其面衣,面赫然,见目眶已陷,唇腐齿豁,直至耳际。齿粲白犹如编贝,黑发覆额上,左偏直掩其耳,此即当年坐油壁车脸如朝霞之马克也。亚猛神志丧失,不复类人,以巾著齿咬之,咋咋有声。余此际颅重目翳耳鸣,不知所措,唯将花露吸入鼻观。

巡捕呼亚猛曰:“认得本尸未?”

亚猛喉中作声,似泣非泣,曰:“见之矣。”

巡捕令盖其棺,移赴新坟瘗之。亚猛容色愈白,目不他瞬,犹注废圹之中,弗动如石人焉。余告巡捕,请同亚猛归。巡捕见亚猛若病,亦速余去。

亚猛扼余手,若相识若不相识。余曰:“事讫矣,君不行且病奈何?”

亚猛口诺,而步弗随。余逐步掖之行。

亚猛且行且语余曰:“见马克双目乎?”身颤筋掣,屡呼不答,蹒跚门外。

登车,亚猛周身起栗,若冒隆寒,犹强语慰余。余闻其肺叶相击,声达于外。余时时以花露授之。既至,寒噤不止,余乃语仆人为之添炭炽火。

余遂代往延医。医至时,亚猛面容紫涨,忽发狂呓,语杂不可辨,唯时闻“马克”二字略清晰也。医言脑热重,不治且狂,幸外病胜其脑热,不尔,不可治也。

亚猛病十五日,余未尝俄顷离,于是二人交情益密。时已季春,鸟啼花开,暖气熏人。医言亚猛病已有起色,午未两刻可以就槛,吸取天气,以苏病躯。余虽常见亚猛,未尝一及马克,而亚猛则时时向余道马克事,哀思自是亦渐杀矣。时以病故,未尝寄书其家也。

一日天气晴明,晚霞一片,在浓树之外与蔚蓝天相映发,神爽气清。虽居巴黎辇毂之下,而所居隐于树间,青叶翠阴,不类人境。隐隐闻马车声,若在空际。

亚猛四顾叹曰:“吾当日即以此时识马克耳。”余未及答,亚猛忽顾余曰:“吾与马克轶事有足纪者,吾言之,君编而成帙,虽不足传,亦足以明吾两人夙心也。”

余曰:“君新愈气促,且缓言之。”

亚猛曰:“吾已夕餐,精神健足,可以从容为君言马克事。”

余曰:“诺。”

亚猛曰:“吾叙马克事以年月出之。君文人,可为润色则润色之。”

余倾听至终,或愕或叹,归遂编次成书,不为增损,盖纪实也。(以下均亚猛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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