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发现,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我脑海中的迷雾。
旧时代的设计并非一无是处,它们只是被更先进、更标准化的流程所掩盖。
而当标准化的路被堵死时,这些被遗忘的智慧,就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第二天,新规程的红头文件正式下发,车间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厂部要求所有锻锤统一更换新式橡胶缓冲垫片,以提高安全系数和使用寿命。
命令是好命令,可执行起来却要了命。
物资科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得到的回复永远是那一句冷冰冰的官样文章:“全国橡胶资源紧张,优先保障军工生产,民用配件采购……无限期推迟。”
“无限期”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在每个锻工的心头。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退回到使用老式硬连接锻锤的时代。
不过短短一个上午,车间里就重新响起了那种震耳欲聋、毫无缓冲的金属撞击声,伴随着的是工人们压抑不住的咒骂和一双双被震得发麻红肿的手。
陈大山师傅脸色铁青,一锤下去,半个车间都在跟着颤抖,飞溅的铁星子仿佛都带着怒火。
怨气在发酵,效率在暴跌。
我心里清楚,这不仅仅是一次技术革新受阻,更是一场对士气的毁灭性打击。
不能再等了。
当天晚上,我借口加班,一个人溜进了北区的废品站。
那里堆放着几年前消防队淘汰下来的几十盘报废水带,蒙着厚厚的灰尘,像一条条死去的巨蟒。
我记得很清楚,这种老式水带为了耐高压,内里有一层极厚的优质橡胶。
这在别人眼里是垃圾,在我眼中却是金矿。
刺骨的寒风卷着铁锈味,我借着微弱的月光,用一把钳工刀费力地割开水带。
果然,剥开外面那层肮脏的帆布,里面是厚实而富有弹性的黑色橡胶层。
我连夜将这些水带拖回车间角落,用碱水和刷子一遍遍清洗,直到露出橡胶本身的光泽。
切割、打磨、测量,我严格按照新垫片的标准尺寸,将它们裁切成一片片圆形的毛坯。
最关键的一步是硫化。
没有专业的硫化炉,我就打起了锻工班那台退火炉的主意。
老师傅们收工后,炉膛里还有几百度的高温余热,足够我用了。
我用铁丝做了个简易支架,将裁好的橡胶片悬挂在炉膛中央。
这是一场豪赌,温度和时间,差一分一秒,这片橡胶要么是生胶疙瘩,要么就是一撮焦炭。
第一批五十片垫片在我彻夜不眠的守护下终于出炉。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将它们捧到了正在喝着粗茶的陈大山面前。
老头子拿起一片,放在手里反复掂量,用粗糙的指甲掐了掐,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变得无比凝重:“你这是拿自己的命,还有兄弟们的命在赌啊!这玩意儿要是硫化不均匀,受力时突然崩裂,飞出去的锤头能把人的脑袋削掉!”
我没有辩解,只是平静地回答:“陈师傅,所以我给每一片都打了编号,并且在送来之前,用台钳和三百公斤的配重块做过静态压力测试。硫化过程,我用热电偶测温,保证了三百度的恒温环境持续两小时,误差不超过半分钟。”
陈大山死死地盯着我,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小子,你有种。”
就在我以为初步成功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
李春花大姐不知从哪听说了我的事,午休时悄悄把我拉到食堂后厨。
她指着一堆正在清理的猪下水,压低声音说:“小林,我听食堂的老人说,以前自行车内胎破了补不上,就用这玩意儿晾干了当补丁,弹性好着哩。”
她手里拿着的,是几根被刮洗得干干净净的猪肠衣。
我瞬间眼前一亮!
橡胶的韧性来自于其高分子链结构,而动物的肠衣富含胶原蛋白,经过特殊处理后,其纤维结构的韧性甚至可能超越橡胶!
更重要的是,这个材料的来源在当下这个环境里,堪称“政治正确”——废物利用,充分发扬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
这简直是天赐的灵感!
我立刻向李大姐要了一批最新鲜的肠衣。
她发动了食堂所有的姐妹,不到半天就给我凑了一大桶。
清洗、浸泡、风干、压制……经过一系列土法处理,第一块生物复合垫片的原型在我手中诞生了。
它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琥珀色,韧性惊人,用钳子都很难撕裂。
我不敢怠慢,立刻组织刘瘸子他们加班加点,制作了一批小规模样品,并郑重其事地将其命名为“代1号生物缓冲垫片”。
我还熬了一个通宵,写出了一份详尽的检测报告,从材料来源、制作工艺到抗压、抗撕裂数据,一应俱全,然后上报到了技术科。
苏晚晴拿到报告时,好看的眉头先是微微一挑,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林钧,你们钳工班现在可以啊,连猪肠子都能拿来搞科研了?”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只能立正站好,不敢吱声。
她扫了我一眼,那抹戏谑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技术人员特有的审慎和严肃。
她仔细翻阅着我的报告,指尖在几个关键数据上轻轻敲击着。
最后,她拿起笔,在审批意见栏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一行字:“准予小批量试用,一切安全责任,由申报人自行承担。”
“责任自负”四个字,像是千斤重担,但也像是一张通行证。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车间里传开。
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各种意想不到的支持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
锻工班那位脾气最爆的王师傅,托人匿名给我送来一小截亮晶晶的镍铬合金丝,纸条上写着:“给小林测温度的家伙备着,别把炉子看炸了。”运输队的队长看到刘瘸子帮我组装垫片,只是哼了一声,却默许他占用了半小时的正常工作时间。
就连平日里最刻薄、专爱克扣物料的仓库保管员老赵,也在我的领料单上,悄悄把角铁的损耗多记了两公斤。
最让我心头一热的,是李春花。
她不懂什么硫化,也不懂什么胶原蛋白,她只知道我最近一直在熬夜,人瘦了一圈。
从那天起,我的工具箱里每天都会多出一个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窝头,下面还压着一张小纸条,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吃饱了,手才稳。”
终于,到了首次装锤试用的那个夜班。
整个车间的气氛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陈大山亲自掌锤,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朝我点了点头,便戴上了护目镜。
“咣!咣!咣!”
新的锤击声沉稳而有力,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刺耳的硬碰硬的噪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闷雷般的轰鸣。
连续三个小时的高强度作业,锻打的是一批加急的传动轴,对设备的冲击极大。
作业结束后,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陈大山亲自拆检,当看到连接部完好如初,那片琥珀色的生物垫片甚至连一丝形变的痕迹都没有时,他粗重地喘了口气,摘下头上的旧帽子,用力地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珠。
突然,他朝着空中大吼了一声,声音响彻整个车间:“小林!明天早上八点,带上你的家伙事儿,到我们锻工班来,给大家伙儿讲讲课!”
全车间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知道,按照厂里的规矩,能上台给工人讲技术课的,最低也得是助理工程师职称。
我一个连技术员都不是的小钳工,去给全厂技术最牛的锻工班讲课?
我彻底愣在了原地。
而就在人群的另一头,站在车间观察窗后的苏晚晴,已经在她的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建议在全厂范围内,开设青年工人技术交流会。”顿了顿,她又在后面重重地标注了五个字:“主讲人:林钧。”
当晚,为了庆功,刘瘸子不知从哪翻出了他私藏了半年的地瓜烧,我们三个人围在炉子边,就着一盘花生米,喝得面红耳赤。
酒过三巡,刘瘸子这个铁打的汉子突然红了眼圈,声音哽咽:“我爹……我爹临死前跟我说,咱穷人,手里得有活儿,有别人拿不走的本事,才算有根骨气……今天,看着陈师傅那眼神,我……我算是明白了。”他颤抖着举起搪瓷缸,“小林,哥敬你!”
我举杯与他重重一碰,火光映在我们脸上,忽明忽暗。
就在这时,我感觉肩头猛地一沉,一件带着暖意的旧棉袄披在了我的身上。
回头一看,竟是李春花大姐,她端着一个巨大的海碗,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汤面,上面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喝点热乎的,暖暖胃,别光顾着拼命。”她放下碗,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然后伸出手,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那动作,像极了记忆深处母亲的样子。
而在百米之外灯火通明的技术科办公室里,苏晚晴合上了最后一沓资料,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她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档案柜,从里面抽出一份略微发黄的档案夹,封面上用钢笔写着“编号07”。
她翻开档案,指尖最终停留在了一张空白的“技术革新申报人”的表格上。
她凝视着那片空白许久,最终拿起笔,一笔一划,极其郑重地写下了两个字:林钧。
墨迹未干,她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将那一页纸撕了下来。
然而,就在她要将纸团扔进废纸篓的瞬间,动作又停住了。
她盯着手里的纸页,眼神复杂地变幻了数次,最终,竟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被撕下的纸,重新抚平,夹回了档案的原处。
档案柜被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仿佛锁住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