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过短短半个月,“钧锤”的优越性彻底引爆了全厂,但随之而来的,是愈演愈烈的混乱。
各个锻工班组眼红我们班效率翻倍,奖金拿到手软,纷纷依葫芦画瓢地仿制。
可他们只得其形,不得其神。
最要命的,就是那个斜楔的紧固角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角度不对,锤头在巨大冲击力下产生细微的扭转应力,寿命锐减,不出三天就得报废一个锤柄,成本不降反升,怨声载道。
一天下午,机修班的张师傅趁着没人,鬼鬼祟祟地凑到我身边,手里攥着一把汗,压低声音道:“林钧小师傅,行行好,指点一下那个角度到底是多少?我……我拿两条烟孝敬你!”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就在我们身后炸响:“手艺是靠自己一锤子一锤子熬出来的,不是靠偷偷摸摸抄来的!老张,你还要不要脸!”
是陈大山。
他铁青着脸,像一尊门神挡在我们面前。
张师傅吓得一哆嗦,满脸通红,灰溜溜地跑了。
陈大山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炉膛边。
我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陈师傅的话没错,但他也点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我的技术,还停留在“手艺”的层面。
它不可复制,无法传承,一旦我离开,或者有人故意曲解,这“钧锤”就会立刻被打回原形。
我必须把它变成一套人人都能看懂、能够执行的“标准”!
可我只是一个学徒工。
一个学徒,擅自编写工艺文件,制定操作规程?
这在等级森严的国营厂里,无异于公然向整个技术管理体系宣战,轻则处分,重则开除!
我不能这么干,至少不能明着干。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技术科那栋小楼。
那里,有一个人或许能成为我的突破口——苏晚晴。
第二天,我揣着一晚上没睡画出来的草图,敲响了技术科的门。
苏晚晴正伏案计算着什么,头也没抬。
“苏技术员,您好。”我把声音放得尽量谦卑,“我……我有个小想法,想申报个技术革新,但不懂格式,想请您帮我看看。”
她终于抬起头,清冷的目光扫过我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最后落在我递过去的图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图纸是用铅笔画的,线条粗糙,但每一个标注都清晰无比。
尤其是我为了解释原理,特意画了一张“冲击载荷分布示意图”,用几根歪歪扭扭的箭头,简笔画般地表达了应力如何通过斜楔结构被均匀分散开。
“申报材料要有计算依据。”她声音冷得像车间外的铁轨,“你测过锤柄在冲击下的等效静载荷吗?做过应力分析吗?”
她一开口就是专业术语,显然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但我等的就是这个!
我立刻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皱巴巴的演算纸,上面是我根据材料屈服强度、锤击频率和一些经验公式,硬生生推导出的估算过程。
数据肯定不精确,但逻辑链条却是完整的。
“苏技术员,我没有精密仪器,只能根据咱们厂锤头的重量和工人的平均锤击速率,做了个粗略的估算。”我坦然地迎着她的目光,“但我认为,理论上是成立的。”
苏晚晴的眼神变了。
她接过那张演算纸,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足足一分钟。
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她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最后,她拿起笔,在我那份粗糙的申报表格“技术科意见”一栏里,写下了一行娟秀却有力的字:建议补充动态疲劳测试数据。
她把表格和图纸一起退还给我,面无表情地说:“按流程走。”
我心中狂喜!
这看似是刁难,实则是默许!
她没有直接驳回,而是给了我一个明确的、可以通过“科学”来完成的任务。
她给了我一把钥匙!
可上哪儿去做动态疲劳测试?
厂里的实验室别说我一个学徒工,就是正式技术员想用都得层层审批。
我唯一的选择,就是自己造一个!
我设计的简易振动台堪称废物利用的典范:从报废设备上拆下来的小功率电机,焊上一个偏心轮,连接一根杠杆,利用杠杆原理,往复敲击固定好的锤柄样品。
而最关键的计数器,我把主意打到了仓库里那辆没人要的旧自行车的里程表上,拆下来改装一下,完美!
测试场地,我选在了锅炉房。
那里终年轰鸣,热浪滚滚,最重要的是,一到深夜就只有值班员。
我找到了刘瘸子,把计划一说,他二话不说,拍着胸脯就把这事揽了下来。
“兄弟你放心干!”他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我这腿脚不方便,半夜在厂里溜达,谁见了都只当我起夜,绝对没人怀疑!”
于是,连续七个深夜,锅炉房的角落里,那台简陋的振动台就“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
我和刘瘸子轮流守着,他负责警戒,我负责记录。
每晚模拟三千次高强度锤击,然后停机,用卡尺精确测量样品关键部位的形变值。
那吱吱呀呀的噪音,在别人听来是聒噪,在我耳中,却是最美妙的交响乐。
第七天凌晨,当最后一组数据记录完毕,我看着纸上那条逐渐趋于平缓的曲线,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
成了!
数据证明,经过我改良的“钧锤”结构,其疲劳寿命是厂里现行标准件的三倍以上!
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科学证据!
我将所有数据工工整整地誊抄成表格,附在我那份申报材料的最后一页,郑重地交回了技术科。
提交申报的当天下午,车间里就传出了风声。
技术科有几个老资格的技术员公开质疑,“一个连车床都没摸熟练的学徒工,跑来搞科研,这不是胡闹吗?简直是挑战我们厂的技术分工原则!”
我心里一沉,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我能不能成,就看苏晚晴了。
果然,在第二天的技术科周会上,有人把我的申报材料当成了反面典型。
就在科长都面露难色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苏晚晴,罕见地站了起来。
“规定里只说技术革新由技术人员主导,可没说学徒工不能提合理化建议。”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更何况,人家不是空口白牙,数据就摆在这里。诸位都是搞技术的,数据会不会说谎,大家心里有数。他的测试方法虽然土,但变量控制是合理的,实验逻辑是严谨的。为什么我们不能验证一下呢?”
她当众调出我的测试记录,逐条分析,把那几个老资格问得哑口无言。
科长沉吟了许久,最终拿起笔,在我的申报项目上批下了“立项”二字,后面跟着一个编号:07。
初审通过!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锻工车间。
从那天起,班组里的师傅们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学徒,而是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畏。
连陈大山,都在下班时默默塞给我一包没开封的“黄金叶”香烟,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写规程的时候,记得把那个预紧力矩的范围给写清楚了,别让那帮笨蛋再拧坏了。”
我点点头,接过那包烟,感觉比任何奖状都沉重。
我立刻着手撰写《斜楔式防脱柄锻锤装配及维护工艺守则》。
为了避免授人以柄,我刻意采用了“老师傅经验总结”的口吻,通篇都是大白话,绝不出现任何“应力”“载荷”之类的现代术语。
而在规程的末页“实操验证人”一栏,我郑重地请刘瘸子签上了他的名字。
这既是掩护我自己,更是赋予他一份应得的荣誉和参与感。
定稿那天晚上,刘瘸子捧着那份印着他名字的复印件,粗糙的手指在上面反复摩挲,眼眶都红了:“兄弟……我刘瘸子这辈子,头一回感觉自己像个……像个‘技术工人’了。”
窗外,雪光映着厂区,远处熄灯的哨声悠扬响起,一个时代似乎正在悄然落幕。
而在几公里外的技术科办公室里,苏晚晴却没有下班。
她面前摊开的,正是我那份定稿的《工艺守则》。
她手中的红笔,在文中一句不起眼的话上画了一个圈。
那句话是:“建议每月检查并更换磨损的缓冲垫片,以延长锤柄使用寿命。”
她的眉头紧锁,低声自语:“每月检查……更换磨损的缓冲垫片……这不像是一个学徒工自学能总结出来的经验,这措辞,倒像是……倒像是哪本标准手册里的习惯性表述。”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拉开身后一个带锁的文件柜抽屉,从最底层翻出一本封面已经泛黄的、布满俄文的书——《小型锻造设备维护与保养指南(1958年版)》。
她的指尖迅速地翻动着书页,最终停在了其中一页。
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和她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她将书上的段落与我写的守则一对照,瞳孔在灯光下,猛然缩成了一个针尖。
那本书的第83页,关于锻锤木柄维护的部分,赫然印着一行几乎一字不差的铅字。
而我使用的那个关键零件的缓冲设计,竟然与这本来自苏联的、连她都只是当做资料存放的孤本手册里,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冷门设计思路,隐隐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