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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夜间护眼


第六章焊花没落地,账本先红了

锅炉房的余温尚存,铁锤敲击的回响仿佛还未散尽,但我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那所谓的“钧锤”被认可,不过是把双刃剑,割开了眼前的困境,也引来了更深处的窥伺。

我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夜的画面——车间主任老赵,那个总是笑眯眯却眼含精光的男人,特意绕到我们废料组,看似随意地翻了翻台账,临走时那一眼,穿透了昏暗的灯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估价的货物。

我清楚,危险已经嗅到了血腥味。

八级工陈大山的订单是诱饵,也是警钟。

我必须立刻行动,将这条刚刚萌芽的“生产线”,彻底伪装成一次无伤大雅的“个人帮工”。

一个无法被追溯、无法被量化的价值闭环,才是我唯一的生路。

夜色更深,我借着巡逻手电的余光,在煤渣堆旁的空地上蹲下身,用一块捡来的粉笔,飞快地勾勒出一张草图。

这不是设计图,而是一张生存网。

核心是我,林钧。

向外辐射的第一环,是锻工班。

他们需要更耐用的工具,我能提供。

作为交换,他们要为我提供废旧的弹簧钢——那是制造锤头关键材料的来源,同时,我需要他们默许我在夜间使用锻工班下班后闲置的电源。

第二环,运输队。

刘瘸子他们那帮人,平板车、手推车三天两头出毛病,焊接需求极大。

我用我的焊接技术,换取他们帮我转运“零件”,并提供隐蔽的存放地点。

第三环,食堂。

李春花大姐她们的餐车、炉灶,常年失修,后勤科的人总爱答不理。

我提供优先维修服务,她们则需要为我和我的“帮手”提供额外的口粮,保证我们的体力。

锻工班的废料,流向我这里;我加工的半成品,由运输队隐藏并转运;食堂的食物,补充我们的消耗。

每一个环节都是服务与资源的置换,没有一分钱的交易,没有一张纸的记录。

当这个闭环彻底形成,就算老赵把账本翻烂,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他只会看到,林钧这个学徒,今天帮锻工班修了工具,明天帮运输队焊了车架,是个乐于助人的“老好人”罢了。

粉笔在粗糙的地面上划下最后一笔,一个完美的闭环形成。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粉尘,夜风吹过,将那张关乎生死的“资源服务置换图”吹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清晨,我没等陈大山来找我,就主动拎着那把凝聚了我所有心血的新锤,走进了锻工班。

热浪扑面而来,工人们的吆喝声和锤打声震耳欲聋。

“师傅!”我穿过人群,将锤子递到正在擦汗的陈大山面前,“这把给您试试,就当是徒弟孝敬您的,不收钱。”

陈大山粗糙的大手接过了锤子,掂了掂,眉头却皱了起来:“无功不受禄,我陈大山不是占小辈便宜的人。”他是个老派的工人,有自己的原则和骄傲。

我早料到他会这么说,立刻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憨笑:“师傅您看您说的,我哪敢让您白拿。您要是过意不去,就随便给我点废料抵了——就是昨天那批断了柄的锤头,我看里面有些弹簧钢还不错,反正也是要回炉的,给我练练手正好。”

这话一出,既给了他台阶,又点明了我的真实目的。

陈大山最终,他点了点头,对着旁边一个年轻徒弟喊道:“去,把库房里那几根断掉的锤杆子给小林拿过来。”

很快,三根带着残破锤头的锤杆被送了过来。

我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蹲下身,熟练地拆解起来。

我先是用从刘瘸子那借来的游标卡尺,仔细测量了锤头断裂处残余钢材的硬度数值,嘴里还念念有词地报着数。

接着,我拿起一块钢料,走到砂轮机旁,火星四溅中,迅速磨出一个光滑的金相面。

在刺眼的灯光下,我眯着眼,借着光线的反射角度,粗略判断着内部的晶粒状态。

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专业得根本不像一个刚来不久的学徒。

周围围观的工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嘿,这小子可以啊,还懂热处理?”“看那架势,比咱们车间的技术员还像那么回事。”

陈大山一直冷眼旁观,一言不发,但那紧锁的眉头却在不知不觉中舒展开来。

他心中的疑虑消减了大半。

如果我真的懂这些门道,那昨天那把锤子就不是偶然的运气,而是真正的技术。

如此一来,用几块废料换一把好锤,这笔买卖,他赚大了。

搞定了锻工班,我立刻找到了刘瘸子。

他正靠在报废的解放卡车旁抽着闷烟,一条腿不自然地蜷着。

我把一张画着几个简单零件尺寸的图纸递给他:“刘哥,以后活儿来了。”

刘瘸子接过图纸,眼神一亮。

我压低声音,快速说道:“以后咱们得有暗语。要是有紧急的焊接活儿,就说‘补锅’。要是需要我晚上过去用电,就说‘换炭’。”

他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行,都听你的。”

为了避人耳目,所有切割好的斜楔块和其他半成品,都分批藏在了运输队场院角落里一辆报废的平板车底架内。

那里杂草丛生,铁锈满地,是天然的伪装。

每次转运,都由刘瘸子亲自押车,用一堆破烂铁皮盖在上面。

有一次交接,我刚把一批加工好的楔块塞进车底,远处就晃悠悠地走来一个巡检员。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刘瘸子却异常镇定,他猛地掀开盖在上面的篷布,露出一堆叮当作响的烂铁皮,对着来人扯着嗓子喊:“哎,老赵!这不是捡了点破铜烂铁嘛,攒着给家里婆娘换双胶鞋呢!”

那个姓赵的巡检员一脸嫌恶地啐了一口:“德性!”嘟囔着走开了。

等他走远,我才松了口气,拍了拍刘瘸子的肩膀,由衷地赞叹:“刘哥,你这谎撒得,比我焊的缝都严实。”

信息流的关键节点,落在了食堂的李春花身上。

她对锅炉房里的秘密一无所知,但女人的直觉是敏锐的。

她察觉到我和刘瘸子最近总是在晚饭后一起消失,行为有些诡异。

这天打饭,她特意多给我舀了一大勺白菜炖粉条,趁着别人不注意,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小林啊,听姐一句劝。你们要是晚上在厂里搞什么名堂,千万别去摸车间的电闸。前年动力科的老周,就是因为晚上偷着用电搞私活,被人抓住,直接拉到台上批斗,工作都差点丢了。”

一句话,让我如遭雷击,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我只想着如何建立价值链,却忽略了那个时代最致命的政治风险——偷电,这罪名可大可小,一旦被扣上“破坏生产”、“挖社会主义墙角”的帽子,我所有的计划都将化为泡影。

我连声道谢,那一晚,我彻夜未眠,紧急调整了供电方案。

直连车间线路风险太大,我将目标转向了锻工班下班后遗留的空载变压器。

那台老旧的变压器在切断主电源后,内部线圈依然会残留微弱的感应电流。

我利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电能,通过一个自己用漆包线绕的简易整流器,驱动我的小功率手持砂轮和电钻。

虽然效率因此降低了至少三成,加工一把锤子的时间被大大延长,但这却从根源上规避了被发现的风险。

就算有人拿着电表来测,也只会测出正常的线路损耗,谁也想不到,会有人用这种蚂蚁搬家的方式,从电网里“偷”电。

一周后,第二批十二把“钧锤”如期交付。

这一次,陈大山没有私下测试。

他把锻工班所有人都叫到了一起,组织了一场公开的对比试验。

场地中央,摆着两堆锤子,一边是厂里统一配发的标准八角锤,另一边,则是我送来的十二把“钧锤”。

试验内容很简单:模拟高强度的连续重击。

“开始!”

随着陈大山一声令下,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工人抡起锤子,狠狠地砸向垫在下面的钢砧。

沉闷的撞击声在车间里回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当试验进行到第四个小时,意外开始出现。

只听“咔嚓”一声,标准锤那一边,一把锤子的木柄应声而断!

没过多久,又一把锤子在猛烈的撞击下,锤头和锤柄连接处出现了松动,摇摇欲坠。

试验结束时,厂里的标准锤,三把脱柄,一把锤颈处出现了明显的裂纹。

而我这边,十二把“钧锤”安然无恙。

只有其中一把因为经受了最密集的敲击,锤柄和锤头之间的缓冲垫片出现了轻微的变形,但结构依然稳固如初。

结果,一目了然。

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哗然。

陈大山拿起一把完好无损的“钧锤”,高高举起,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对着所有人宣布:“我决定了!从今天起,我们锻工班所有新申请的锤子,全部按照小林这张图纸来做!”

他指了指我之前给他的那份简陋图纸。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惊讶,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敬佩。

我正想谦虚几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晚晴,她就站在车间门口,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朦胧。

她的手里,赫然夹着我之前交给她的那份《技术革新建议登记表》。

她的目光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而是越过人群,落在了我脚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放着一个我为了方便搬运锤头,用废旧轴承和角铁焊的自制滚轮传送架。

她没有走近,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

然后,她将那份表格轻轻地夹进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在车间的另一个角落,刘瘸子正蹲在地上,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笔一划地在他那个皱巴巴的小本子上,记下了几个字。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去看我图纸上的标题——“斜楔式防脱柄结构”。

陈大山的大嗓门再次响起,他把那把作为样品的“钧锤”交还给我,手掌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好小子,你这手艺,绝了!这锤子不光是结实,用起来还省力,重心稳得很!这东西要是能在全厂推开,那得省多少事!”

我握着那把尚有余温的锤子,看着上面因为反复敲击而留下的崭新印记,心中却没有半点轻松。

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这把锤子所蕴含的秘密,远不止图纸上那几条线那么简单。

它是一份未说出口的契约,连接着锻工班的废料、运输队的黑活、食堂的饭票,以及锅炉房里那个无人知晓的、由微弱电流驱动的影子生产线。

图纸可以被复制,但这条在黑暗中建立起来的价值链,谁又能复制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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