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红星机械厂吞噬。
我压低身子,像一只潜行的狸猫,借着月光投下的斑驳树影,避开宿舍区透出的零星灯火,熟练地绕到了三号车间的后方。
那里,是厂里露天的边角料堆,一座由废弃钢材、切削下来的铁屑和报废零件堆积而成的小山。
白天,这里是人人嫌弃的垃圾场,但此刻,在我眼中,它就是一座未经开采的富矿。
我的目标很明确——那些在切割钢板时被裁下的,宽度和厚度都足够,且材质优良的钢条。
它们是制造高强度紧固件的绝佳胚料。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却浑然不觉,心脏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剧烈跳动。
每一次翻动钢材发出的轻微碰撞声,都让我下意识地缩起脖子,警惕地望向远处巡逻手电筒偶尔扫过的一线光亮。
我不能被抓住,一旦被当成盗窃厂内财产,别说换口粮,直接送去劳改都有可能。
半个小时后,我的口袋里已经沉甸甸地塞了七八根精心挑选的钢条。
回到那间四面漏风的棚屋,我没有丝毫睡意。
点亮那盏昏暗的煤油灯,我将昨天刚刚修复好的台钻小心翼翼地搬上木桌。
这台老古董的电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对我而言,这声音比世上任何音乐都要动听。
没有车床,就无法进行标准的外圆和螺纹加工。
但我有我的办法。
我找来两块厚铁板,用手锯和锉刀硬生生打磨出一个简易的夹具,将钢条牢牢固定在台钻下方。
接着,我用一根废旧的合金钻头,花费了整整一夜的功夫,将其改制成了一枚土制的丝锥——专门用来攻M10细牙螺纹的利器。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纯粹的水磨工夫。
我屏住呼吸,双手稳如磐石,控制着台钻的转速,将自制的丝锥一点点压向钻好孔的钢坯。
没有专业的切削液,我就用肥皂水代替。
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却听得如痴如醉。
每一圈旋转,每一次进给,都凝聚了我前世身为顶尖工程师的全部心血和经验。
当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透过窗户纸的破洞照进来时,六枚闪烁着金属光泽的螺母,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它们棱角分明,内里的螺纹光洁如镜,牙型均匀,精度之高,足以让任何一个老师傅都为之侧目。
这根本不是这个时代民用五金店里那些粗制滥造的“铁疙瘩”能比的。
我知道,这六枚小东西,就是我撬动命运的第一个支点。
我将螺母用一块破布小心包好,揣进最贴身的口袋,感受着它们冰凉而坚硬的触感。
天刚蒙蒙亮,我刻意避开了厂区的主干道,沿着偏僻的围墙根,一路溜达到了东门外。
那里有一个远近闻名的修车摊,摊主王二嘎是个手艺不错的修理工,专门伺候来往的各种货运卡车。
我到的时候,王二嘎正满身油污地蹲在一辆解放CA10的屁股底下,嘴里骂骂咧咧地跟后桥较劲。
“妈的,又是这苏制的老毛病,螺丝扣又滑了,这细牙的玩意儿上哪找去!”
我心中一动,走上前,压低声音道:“王师傅,有样东西,你看看合不合用。”
王二嘎抬起满是油泥的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见我一身厂里学徒的破旧工装,眼神里多了几分不耐烦。
他接过我递上的布包,随手打开,起初还一脸不屑,可当他拿起其中一枚螺母,对着晨光那么一照,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把螺母拿到眼前,用粗糙的手指捻了捻,又从车底下摸出一根磨损的螺杆,试着拧了几圈。
那顺滑无阻、严丝合缝的感觉,让他猛地一挑眉头,声音都变了调:“嘿!你这玩意儿……哪来的?这牙口,这光洁度,比国营五金店里的正品还齐整!”他的语气,从最初的怀疑,转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震惊和惊喜。
我强压住内心的激动,面色平静地按照预先想好的说辞:“家里老人留下来的旧工具,闲着没事,自己瞎捣鼓的。”
“瞎捣鼓?”王二嘎瞪大了眼睛,显然一个字都不信。
一个毛头小子,能用“瞎捣鼓”弄出这种精密度的玩意儿?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知道追问来源毫无意义,东西好用才是硬道理。
他手里的这辆解放车,就差这么几颗关键的紧固件,车主催得火烧眉毛。
他不再废话,当机立断,从腰间一个油腻的布包里掏出厚厚一叠票证,数出三张印着壹斤字样的玉米面票,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两张一毛的纸币,一把塞进我手里:“兄弟,这六个,我全要了!以后……以后还有吗?”
“有货不断。”我点点头,声音控制得很好,没有一丝颤抖,“不过这东西费工夫,得等几天。”
“成!你只要有,我就要!有多少要多少!”王二GA得到我的承诺,喜上眉梢。
交易达成。
我转身离开,攥着那三斤粮票和两毛钱的手,在袖子里微微发抖。
这不仅仅是几张票子和两毛钱,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完完全全靠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挣来的活命钱!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成就感,比我前世拿下任何一个上亿的项目,都来得更加汹涌澎湃。
然而,这份喜悦还没持续多久,一个冰冷的声音就在我身后炸响。
“站住!大清早的,鬼鬼祟祟从外面回来,哪儿去啦?”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回头,只见厂区纠察队的队长赵德贵,正带着两个队员,一脸煞气地堵住了我的去路。
他的三角眼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充满了鄙夷和怀疑:“说!是不是偷厂里的东西出去换吃的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没有慌乱。
我缓缓摊开手心,露出那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粮票和纸币,低着头,语气却不卑不亢:“赵队长,厂里的废铁疙瘩,熔了也当不了饭吃。我就是捡了点没人要的边角料,练练手艺,做了几个不值钱的螺母,卖给了门口修车的王师傅。”
“练手艺?你?”赵德贵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你一个扫厕所的学徒工,还懂精密加工?别在这跟我扯犊子!”
我抬起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眼神坦然而清澈,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以前在乡下老家,跟着人修过几天拖拉机,自己瞎琢磨的。不信,您可以去问王师傅,东西是我亲手做的,钱也是他自愿给的。”
我的平静和坦然,似乎超出了赵德贵的预料。
他死死地盯了我几秒钟,想从我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却什么也没发现。
最终,他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滚蛋!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乱拿厂里的一针一线,就不是说几句话那么简单了!”
我低头应了声“是”,快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身后,赵德贵狐疑的目光,如芒在背。
我知道,他没有完全相信,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次过关了。
当晚,棚屋里升起了久违的烟火气。
我用换来的玉米面,加上一把雪,在破铁锅里熬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糊糊。
金黄色的玉米糊散发着朴素的香气,蒸汽模糊了糊着报纸的窗户。
我用一个豁口的瓦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
那股暖流,从喉咙滑入胃里,瞬间驱散了身体里积攒了数日的寒意与虚弱,缓缓蔓延至四肢百骸。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花,簌簌落下,世界一片寂静。
而在这间简陋破败的小屋里,我的心却从未如此刻这般火热和明亮。
我清楚地知道,那一台被我修复的破旧台钻,不仅仅是一台工具,它是我在这个时代,撬动自己卑微命运的第一根杠杆。
吃完最后一口玉米糊,我擦了擦嘴,从怀里摸出一支铅笔头和一张捡来的包装纸。
在煤油灯摇曳的光晕下,我俯下身,在粗糙的纸面上,一笔一划地勾勒起来。
那是一个远比M10螺母复杂得多的机械结构——一台简易车床的草图。
笔尖在纸上划过,坚定而有力。
下一次,我要造出更大的东西。
就在我沉浸在对未来的规划中时,一声尖锐而悠长的汽笛声,猛地划破了厂区的夜空。
那不是常规的下班号,而是代表着紧急事故的警报。
紧接着,我赖以判断时间的、那股贯穿整个厂区、日夜不息的沉闷机械轰鸣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整个红星机械厂,陷入了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