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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领奖台没有名字,只有图纸

那一刻,我攥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刘瘸子那张皱巴巴的入团申请书,仿佛不是纸,而是千斤重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上面那句“社会关系不清”的批复,像一道狰狞的疤,刻在了一代人的尊严上。

他说得对,我若站上去,就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所有像我们一样,被出身和偏见死死钉在底层的人,去争一口气,去问一个理。

去他m的政治审查,去他m的前途未卜。

当一个人连活着的尊严都快要被剥夺时,所谓的风险,不过是拂过脸颊的一阵微风。

颁奖那天,我特意将那身洗得发白、肩头还带着铁屑味的蓝布工装又搓洗了一遍。

我没有别的衣服,这身工装就是我的皮肤,我的身份。

走进那座平日里只有干部和技术员才能随意出入的大礼堂时,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雪花膏和好闻的墨水味,与我身上经年不散的机油和煤灰味格格不入。

我能听到窃窃私语,能感受到那些夹杂着鄙夷、好奇、不屑的视线。

我像一滴滚油,落入了平静的水面。

台上,周文彬正拿着发言稿,用他那惯有的、带着优越感的腔调抑扬顿挫:“……本次技术革新大赛,一等奖的成果,可以说是我厂建厂以来的重大突破。但遗憾的是,这位匿名的贡献者至今未到技术科登记信息。按照厂里的规定,公示期为七天,若七日内获奖者仍未现身领取,奖金将自动转入厂技术革新基金,以鼓励更多同志……”

他的话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仿佛这个结果正中他下怀。

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奔腾的心跳,迈开脚步。

那双破旧的解放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哒、哒”声,在寂静的礼堂里,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门口,射向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迎着所有人的注视,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稳。

我走到台前,在距离周文彬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挺直了腰杆,将那份我用所有业余时间绘制的图纸复印件,用双手捧着,举过头顶。

“报告领导,我是红星厂废料处理组,学徒工林钧。这张图,是我画的。”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礼堂里轰然引爆。

“哗——”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惊愕、难以置信、嘲讽……无数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向我当头罩来。

“开什么玩笑?废料组的学徒?”

“他怕是疯了吧!那图纸的水平,起码是总工级别!”

“肯定是想钱想疯了,来冒领的!”

周文彬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铁青,随即又转为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你?一个连车床都没摸过的学徒工?简直是胡闹!这张图纸的技术含量,你读得懂吗?谁能证明,这不是你从哪里抄袭、甚至偷来的?”

他的质问尖锐而刻薄,每一个字都旨在将我钉在耻辱柱上。

就在全场的指责声即将将我淹没时,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响彻全场。

“我能。”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苏晚晴从技术员的席位上站起,面色平静地走到台前。

她没有看我,而是从我手中接过那份图纸复印件,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与我这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指向图纸一角一个极其微小的标记,对全场,更是对周文彬说:“这里,标注了‘Ra3.2’的表面粗糙度符号。这是苏联去年才公布的最新机械制造标准,今年上半年才通过内部文件引入国内,目前只在少数几个重点军工单位进行小范围推广学习,连厂里很多老工程师都还没完全掌握。请问,一个普通的学徒工,要去哪里‘抄袭’这种尚未普及的知识?”

礼堂里鸦雀无声。

苏晚晴没有停下,她又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技术档案,正是那份编号07规程的建议书。

“大家再看,早在一个月前,他就已经在关于07号规程的修改建议中,同样使用了这个符号。两种笔迹的力度、标注习惯,甚至这个只有他自己才会画的、带微小倒角的箭头符号,都完全一致。”

她抬起头,清亮的眼眸第一次直视着脸色已经变成猪肝色的周文彬,一字一句地问道:“周副科长,我们厂的技术革新奖励,到底是在奖励推动生产进步的成果,还是在审判一个人的出身和岗位?”

掷地有声!

人群彻底寂静了。那是一种被震撼后的死寂。

突然,“哐当”一声,是椅子被推开的声音。

第一排,一直沉默不语的锻工班班长陈大山,这个全厂最沉默寡言的壮汉,默默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山一样厚重的身躯,笔直地站着,目光投向我,带着一种粗糙的认同。

紧接着,他身后的锻工班工人们,一个接一个,全都站了起来。

他们同样一言不发,但几十个壮汉同时起立,形成了一片沉默而坚实的人墙。

礼堂门口,刘瘸子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铁拐杖,用尽全身力气,将拐杖的铁头在水泥地上,重重地敲了三下。

“咚!”

那不是敲击地面的声音,那是敲在旧时代偏见上的战鼓,是一场无声的宣誓。

最终,在厂领导的干预下,我领到了那份印着我名字的获奖证书,和那笔对我而言如同天文数字的奖金。

周文彬让我发表获奖感言,我只说了一句话。

“我想报名厂里的夜校,学习制图。”

我渴望的不是一时的荣光,而是能将脑中那些超越时代的技术,堂堂正正画在图纸上的资格。

周文彬几乎是立刻就黑着脸否决了:“关于你的个人情况和图纸来源,技术科还要走审查程序,夜校报名的事,以后再说!”

他绝不会让我轻易地踏上那条路。

散场后,人群簇拥着我,恭喜的、道贺的、探寻的,我被围在中央,却感觉无比喧嚣和孤独。

直到一个身影挤开人群,走到了我的面前。

是苏晚晴。

她将那本我视若珍宝的、翻烂了的《机械原理》残页递还给我。

我看到,那些散掉的书页,被她用细密的针线,整整齐齐地重新缝合了起来。

“下次画图,别再用烟盒纸了。”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一怔,还没来得及道谢,她又补充了一句,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技术科的资料室,我可以私下借给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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